颜静洛听着不禁咋舌。本来苏昉任命自己这十七个人时,颜静洛便觉得自己这些人所长为何苏昉早已知晓,否则也不会恰巧点了自己这是十七人,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这些人都是惯常在燮国朝堂上走动的人物。倒是后来经过苏昉改动的那份名单,原本自己以为不是特别合适的人选经苏昉略微改动便显得十分恰当,如此看来苏昉倒真不是平日里看上去的那般散漫。尽管他偏居滁雷,倒仿佛是真的不出门而知天下事一般。满殿的公卿十个到有九个和颜静洛一般的念头,众人推举的名单里绝大多数都不在殿中,其中的大部分是殿中有爵位的公卿自己所养的门客,要不就是有爵位的外城贵族,再有就是这些人的子侄。苏昉删掉了一些人,改动了一些人,又加上了几个人,新加上的这些人有几个诸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苏昉便详细说了所在,让人去寻。众人都觉得,这个纨绔侯爷看来散漫,实则有心,又兼雷厉风行,不负孙芸当年“只可师天地”的评价。
待评参院院卿读完,苏昉又说:“治国,所求者不过‘国泰民安’四个字。若要做到这四个字,又不过‘政通人和’而已。今日所议,不过是给这‘政通人和’铺个底子,将来尚有极长的路要走。所谓‘政通’,说白了,就是为官者当以民之生计为所谋;所谓‘人和’,不过平安喜乐罢了。和者,衡也。今日诸公与我将燮国政事一分为三,切不可自行自事。须知事可分,国不可裂。四司五寺五院及各州县,务须紧密无间,万事以民为重。左执政治下各州县及四司,必需右执政下各寺、院支持;而右执政下各寺、院,亦需各州县及四司之支撑;而若想做出番事业,必少不了平稳安定的环境,则又有赖于威武将军;将军所辖众军士,少不得万民携食箪浆。望众卿谨记。
“今日所行之事,乃是我依照中都之制,稍为变通,行于燮国。而我又深知,中都诸官,无论品佚高低,均有贪贿之行。窃以为,此为国之患也。故告知各位,于我燮国之内,官员贪贿为重罪,凡贪贿五十金铢以上者,仗毙。凡有以公权为亲友谋私利者,仗毙,所得充公。
“另着大理寺调派熟悉律法的寺令入州、寺丞入县,分建刑庭,选军中健者为役。凡州县中作奸犯科、民怨纠纷,均交刑庭审处,各州县太守、抚院及县尉,均不得参与审处民众纠纷。我亦将选风云骑、风雷骑及风林旅中强健聪慧者,入监察营,统归苏叶辖下,专司监察各位官员营私舞弊、贪污受贿之行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廷议结束,已是申牌十分。颜静洛刚回到府中喘了口气,苏昉又让苏常来找他,他就跟着苏常到了苏昉所居的归鸿馆中。刚到归鸿馆外院,就见大理寺卿、翰林院卿、针石院卿、虞衡院卿、评参院卿五人走了出来。颜静洛一一打了招呼,才知道这几位根本没走出宫门,就被招了回去。
颜静洛见了苏昉,后者却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写着什么东西。颜静洛等得心焦,正四处乱瞟,就听苏昉说道:“送你来墨离城三年,还是这般耐不住性子。”
颜静洛连忙收回目光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苏昉把他召回是什么意思。
苏昉喝了口茶,问:“你觉得今天这事儿办的如何?”
颜静洛想了想,说道:“公子今天所行之事,当是利国利民。只是……,只是似乎……似乎和公子一贯的性子不太相符。所以,我想着,是不是公爷的意思?”
苏昉笑了,说道:“你是想着,像苏昉这般惫懒的人物,必是想不出这等办法的罢?”
颜静洛连忙摇头,说:“自然不是。公子之才,静洛自然明白。只是公子在滁雷所施者,乃无为之治,不像今天这般大动干戈。所以,我私下以为,这是公爷的意思……”
苏昉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情,父亲在世时我就和他说过,只是父亲顾虑颇多,不敢完全施行罢了,你以为设五寺、擢琛渊阁这样的事是父亲那样的武者能想起来的?后来哥哥也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共同把它设计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但是我哥他也不想施行。他原本是想着什么时候把这公爵的位子让了给我,让我做这件事。现在他让我入了旭辉殿,以我这样惫懒的性子,自不想像父亲或哥哥那样事必躬亲,所以就把这个事情做了。
“至于你说的这大动干戈的做法和我在滁雷县的作风不一样,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在滁雷县治的是一个县,燮州草原又是地广人稀的地方,家家户户逐水草而居,无为而治正是最合适的做法。现在我的治下是整个燮国,是梁朝最大的诸侯国,治下的人民有耕田的有放牧的,有山有水,那就得想个能治全国的法子。就像是你在厨房里做饭,青菜有青菜的炒法,鱼肉有鱼肉的炖法。你要是用炖肉的法子炖一锅青菜,那就只能吃菜糊了;要是用炒青菜的火候来炒肉,估计是要拉肚子的。”
苏昉站起来,踱了几步,又说:“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和做饭其实是一样的。不同的材料要讲究不同的做法,煎炒烹炸汆,不一样的做法做出来就有不同的口味。
“饭菜讲究色、香、味俱全,治国也是如此,要兵强、国富、民安。兵强是国之‘色’,是一眼能看到的;国富是国之‘香’,让外人想起来就有趋之若鹜的冲动;民安则是国之‘味’,只有真正吃到嘴里的人、安居在这个国家内的人民才能体会到的安定和幸福。
“我侯府的厨子说,食物有酸﹑甘﹑苦﹑辛﹑咸五味,真正善于烹调的人正是善于调和五味的人。而要获得这五种味道,就得备齐包含这五味的材料。所以治国必得做好根本,今日所做之事,就是备齐材料了,机构须完整,方不致到头来手忙脚乱。
“要想做出诱人的佳肴,五味俱备尚不算完,说到底,还得要知道如何‘调和五味’,就是如何平衡五味的关系。醋多过酸、糖多过甜、青菜多苦、姜多过辛、盐多则咸。放到治国之要中,便是要调和各方关系,平衡各方力量,不至于尾大不掉。
“还有,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烹小鲜’说白了就是炖小鱼。这小鱼只要入了锅,切不可多行翻动,否则就再也找不到这条鱼了。治国也是这样。民尚平,政不可多变。如若朝令夕改,那苦的还是百姓。
“最后,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又说‘民以食为天’。联系起来想,说的就是,治国者要为万民‘烹小鲜’,是‘民为国之本’的意思。偏偏就是有人想不明白,总是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以为百姓是猪是狗,偏不明白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险。不过只要是想明白了,总有做到的那一天。真到那时候,‘治大国’就真的像‘烹小鲜’这般容易了。”
苏昉踱到颜静洛面前,说:“三年前我把你送到墨离城,荐你做了鸿胪寺卿,并不是真的觉得你烦,更不是觉得你适合这个合纵连横的职位,只是想让你借着和诸国交往的机会,多看多想,看看这诸国的许多公卿,哪个可做我燮国之敌。今日看来,你虽未做到尽善尽美,却也强差人意。只是以后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我们这燮国的天下,靠的还是你们这些人啊!”
颜静洛抬起头,看着苏昉深邃的眸子,觉得里面有个什么猛兽,潜伏在他平静的目光下。他又想想平日所为,实不明白这“强差人意”的评价从何而来——要说自己“中规中矩”还差不多。他张张嘴,却没吐出声来。他感觉到,苏昉待他甚厚,期望亦极高,只是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隐约觉得,苏昉平静面容后面的那头猛兽,时时准备择人而噬,但自己并不在列,相反,他甚至觉得自己心里也有那么一头猛兽。只是苏昉心中的猛兽已经长成,可以慵懒的躺在燮州草原上打瞌睡,也可以随时暴起,给敌人电光石火的一击。自己心里的这一头,只是微微张开了眼眸,好奇地瞅了瞅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
苏昉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自己都意识不到。可是,可不是就我自己的心里伏着头猛虎啊。”
停了一会儿,苏昉又问颜静洛:“你可知何谓‘民为国之本’?”
颜静洛低头想了想,答道:“财从民中取,军从民中征,国从民中立,乃至帝王,追其本源,不过平民,是以民乃国之基。集万民之力,可绝江河,可坍高峰,是以民力无穷。帝可亡,军可溃,唯民不绝也。民心背,强国即亡。民心向,虽军败国亡,复之只朝夕事。故民为国之本也。”
苏昉抚掌大笑,说道:“今日你我所言,须牢牢记在心里。你是自我渊犀侯府中出来的牧人,切不可在将来折了我的名声。还有,你要有空的话,来归鸿馆中找苏凡苏常打熬下气力,将来免不得鞍马颠簸,若是被雪儿一吓便惊下马来,未免不像个马背上生长的男儿。”
颜静洛尴尬挠头。
颜静洛辞别了苏昉,转过身来时,听苏昉在身后说道:“生在这样的乱世,心里就得养一头虎啊。你又怎知,这虎睡醒了,不会为蔷薇的香气所迷醉呢?”言语低微,倒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颜静洛顿了一下,走出归鸿馆,走向漫天血红的晚霞,再没回头。
(这一章加进去不少自己心里的东西,写了好久,也算补一天的罢,现在已经9月19日了,今天中午或下午应该还有一章,状态好的话两章。祝大家中秋节快乐!求点击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