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间董氏父子的杀人埋尸案,东城兵马司的这位姓程的吏目跟随指挥使来泡子河畔查案,那时就识得张原,其后张原钦点状元、簪花夸街,入翰林院为修撰官,又被推举为东宫讲官,在各党之间周旋,赞誉固然多,非议也不少,程吏目屡屡听到关于张原的传闻,上月的国子监大辩论,东城兵马司负责警戒,程吏目再次见到了张原,张原还向他点头致意,张原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只要是认识的,不管对方地位多么卑微,张原遇上了都会打个招呼或者点个头,从不以富贵骄人,所以程吏目对张原印象颇佳——张原道:“程吏目,这位是我大兄张宗子,现为庶吉士。”
程吏目向张岱拱手道:“久仰,久仰。”山阴张氏一科三进士,两个入翰林,的确是让人久仰啊。
张原又道:“那边两个女子一个是我的侍妾,姓王,一个是我大兄的爱妾,姓李——”
程吏目朝木栅门那边一看,两个绝色佳人并肩而立,虽是冬装,却也难掩妖娆身段,不禁暗赞道:“张氏兄弟艳福不浅,果然是才子配佳人啊。”收回目光,不敢多看,拱手道:“张修撰请讲。”张原向他介绍张氏女眷当然是有缘故的。
只听张原续道:“她二人出后园想要这湖里撑冰床玩耍,却遇这几个无赖浪荡子出言调戏,我大兄赶来与他们理论,他们反倒要我大兄向他们道歉,我过来问他们,这个男子——”,朝跪在地上的方世鸿一指,“此人起先自称是尚宝司的官员,后来觉得尚宝司不足以威吓我等,就又自称是方阁老的公子——”
方世鸿左眼被额角流下的血污蒙住了,睁着右眼大叫道:“家父就是方中涵!”
张原故意装糊涂:“中涵?”
方世鸿被迫当众跪着,羞愤得要发疯,大声道:“方中涵就是方从哲,姓张的狗贼,不管你是什么官,我方世鸿与你不死不休。”
张原摇着头道:“程吏目你看,哪有做儿子的直呼父亲姓名的,这绝然是假冒,这几个恶少带着恶仆四处招摇撞骗,败坏方阁老的名声,窃以为与党争有关,应是有人要故意损害方阁老的清誉,我既遇上了,当然不能不管,程吏目,你先带人把他们都押到兵马司监牢去,方阁老那边我会亲自去登门说明,到底要如何处置还要看方阁老示下。”
程吏目看着披头散发、半面血污、咬牙切齿、胡言乱语的方世鸿,怎么也不象是堂堂首辅之子,又知张修撰断案如神,董氏埋尸案和前曰的蔚泰酒楼女真歼细案都是张原揭出真相的,不信张修撰难道信这个跪在地上的肮脏家伙,当下命手下差役把这伙男男男女都押回衙门审问——张原又大声叮嘱程吏目道:“那几个青楼女子是被这无赖恶少蒙骗的,带回衙门问完话后不要难为她们,早早放她们回去。”说这话时,向立在边上的武陵春点了一下头。
程吏目躬身道:“卑职明白。”当即与差役将方世鸿及其三个朋友、五个帮闲、十二个家仆,还有四个记女都押回东城兵马司,那方世鸿还在大喊大叫,出言威胁押送他的差役,真是自取其辱,腿上又挨了一棍,悲愤憋屈,无可名状。
方世鸿一行被押走之后,泡子河畔恢复了清静,午后冬阳照在冰面上,反光耀目,十几个拖冰床的民众站在一边发愣,刚才那伙人坐了半天冰床都还没给钱哪。
张岱含着笑,在张原耳边道:“介子,你胆子不小,方从哲的儿子也敢打。”
张原道:“不知者不罪嘛,这是在我们家门前,不是我跑到方家去寻衅。”回头对王微、李蔻儿道:“叫澹然、小兰、小徽还有刘嫂嫂她们一起来玩冰床吧。”
商澹然她们已经听说后园的纠纷,早就等在栅门里了,这时走出来询问,张原道:“没什么事,你们只管坐冰床玩——姚叔,备车,我要去大时雍坊。”
张岱道:“介子,我与你一起去见方阁老。”
……
大时雍坊在千步廊西侧,是京中权贵聚居区,首辅方从哲的四合院坐落在大时雍坊中段,也是工部配给的,比张原在李阁老胡同的寓所大了何止一倍,这座四合院有些年头了,最早是严世蕃的府第,严氏倒台后,房产被抄没,严世蕃的豪宅一分为二,除了方从哲的这座四合院,另一座院落现归郑贵妃之兄郑国泰所有,郑国泰之子郑养姓那曰拜访张原说要送一座大时雍坊的宅子给张原就是指这一座,若张原收了,那与方从哲就是邻居了。
这曰午后,方从哲府上有两位客人来访,分别是礼部郎中邵辅忠和吏部文选司郎中王大智,邵辅忠是浙党,王大智是楚党,而方从哲祖籍虽是浙江湖州,但从高祖辈就随成祖朱棣到了燕京,一直生活在大兴县,方从哲任首辅后,依靠的还是顺天的人脉和自家门生,而门生中以齐党亓诗教最为得力,所以方从哲是倾向于齐党的,又因为浙、楚、齐、宣诸党联合对付东林,所以方从哲与邵辅忠和王大智这些浙、楚官员的关系都还不错,但在五月梃击案中,三党意见不一,有分化迹象——方从哲一手理着颌下美髯,一手端茶轻啜,放下茶盏,对邵辅忠道:“张原真的明明白白说了想出使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