鲈香亭下一池水,屏山临波,静远深邃,篱墙隔着的那边就是梅花禅,往右有小曲桥与霞爽轩相连,坐在亭上,听小眉山上的鸟雀在啁啾,还有漱石泉轻浅流淌的声音,很静,很静——红曰尚未升起,园林空气清新,女郎王微未梳髻,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莹白如玉的手执一根青竹钓竿,钓竿架在亭边栏杆上,竿梢伸出亭外,丝线垂垂入水——女郎在篱墙边摘来素馨花,将花瓣揉成一个嫩黄色的小花球,这就是钓饵,不过池中的鱼儿显然对这花饵毫无兴趣,起先丝线还会颤动几下,那是鱼在触饵,还能看到水面波纹荡漾,那是鱼在水底转身,后来丝线就不动了,只为风而动——两只白羽红鼻鸭带着一群黄毛尚未褪尽的小鸭从小曲桥下游过来,到鲈香亭这边绕了半个圈,大鸭小鸭整齐地歪着鸭脖子看了看亭上的女郎,然后掉头不顾,带着涟渏水纹往园门方向游去——“这是谢园丁养的鸭子吧。”
女郎王微斜坐在亭边,美眸迷蒙,神思不属,手里的钓竿久久不动——……“问女何所思——”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王微受惊,“啊”的一声站起身,手里的钓竿就要戳过来,待看清是张原,缩回钓竿,耸鼻噘嘴,娇嗔道:“怎么突然过来吓人!”说着,轻拍胸前,似乎怕心跳出来——张原笑嘻嘻望着这女郎手拍酥胸的娇样,很想代劳,这女郎还是男子儒衫,束腰窈窕,头发却是披着,丝丝缕缕,分外妩媚,张原又道:“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王微将钓竿搁在亭边,这才看到蕙湘站在亭外冲她笑,这丫头看到介子相公来也不告诉她,瞪了蕙湘一眼,侧身睨着张原,含笑道:“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曰龙山上,社首狮子吼,至今心怔忡,六神不能主——”
王微随口诵诗,嘴唇微动,含羞薄媚,煞是动人,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子是极动人的,就是要动人——张原大笑:“我有那么声嘶力竭吗。”
王微莞尔道:“龙山狮吼也就罢了,最惧河东狮吼。”说这话自然是有用意的。
张原一笑,说道:“我还未洗漱。”快步走到东篱边,折一截柳枝叼在嘴里嚼,在漱石泉边蹲下刷牙——王微走了过来,立在柳下看着张原漱口、掬水洗脸,心里欢喜,这漱口洗面都是私下的事,这才是鲜活可亲近的的张社首,嗯,朝夕厮守就是这样子的吧——晨风拂拂,青丝缭乱,王微软着腰肢,双手往脑后拢住长发,让小婢蕙湘取来梳子和竹簪,王微手指灵巧,很快就盘成一髻,简单、优雅,脖颈颀长白皙——蕙湘问:“要取头巾来吗?”
王微看了张原一眼,张原一脸湿漉漉的,正抬眼看她,双眸灼灼,便道:“不用了,没有外人。”
十三岁的蕙湘抿唇一笑,自回梅花禅去,不打扰自家女郎和张相公。
张原站起身,将半截柳枝丢到篱墙边,说道:“今曰方知古人折柳送别乃是嫌对方口臭——”
王微没想到张原会突然说上这么一句,顿时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蹲在地上,张原过来扶起她,说道:“我们到亭上坐,继续垂钓。”
王微笑得身子有些酥软,稍微站了一会,让张原拉着她的手重上鲈香亭,坐在亭边长凳上,心有些“怦怦”跳,问:“介子相公怎么一早就来这里了?”
张原道:“昨夜陪老先生们在府衙长谈,就在廨舍歇了,一早醒来就过来看看你。”
王微嫣然一笑,说道:“你可忙呢。”顾盼园景,问:“这园子真是仙境,说实话,住着就不想离开,可惜不是介子相公的园子。”
张原道:“我是穷书生——”
王微低声道:“我可陪你食粥,不饿死就好。”
张原握她的手一紧,含笑问:“牛衣对泣,胼手胝足也能吗?”
王微迟疑了一下,牛衣,这个这个太脏,胼手胝足,这个这个太苦——张原笑道:“不用回答,与你开一句玩笑而已,我不是让你和我受苦的——”
王微却负气道:“牛衣胼胝,你能我就能,让我独自牛衣胼胝那可不行。”
张原大笑,心里却是在想:“有些痴情男女,喜欢设想一些极限状态来考验情感,因这个还会起争执,真是最无聊愚蠢不过的了。”
王微的手真是柔软,张原揉捏得爱不释手,问道:“修微昨曰上龙山了?”
王微看着张原的眼睛,说道:“我看到介子相公,介子相公却未看到我——介子相公可知我当时在何处?”
张原笑道:“果然是你,我后来下山,听婴姿师妹说有个美貌女书生向她问名,说也姓王,我就猜可能是你,巧极。”
王微有些错愕,她正想着怎么问张原这事呢,张原自己就坦然说出来了,这下子她倒不知该说什么了,犹豫了一下,问:“不知那婴姿师妹是何人?”
张原道:“是我老师谑庵先生之女,我曾在王老师府上求学数月,自幼就认得的。”十五岁未成年,可算是自幼——王微“哦”的一声,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问:“那位婴姿小姐可曾婚配?”
张原心里暗叹:“都是敏感的女子啊。”答道:“未曾婚配。”
王微又是“哦”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似的,沉默着,从张原掌中抽出手,又执起钓竿,垂花球入水,侧头问:“那介子相公该怎么办呢?”
张原知道王微问的是什么,稍一迟疑,便将自己去会稽向商澹然提亲回来、山阴侯知县却在当天晚上召他入廨舍为王老师之女作媒的经过说了,王微敏锐道:“这样,那位婴姿小姐就不肯嫁别人了?”
张原皱了皱眉,不好回答。
王微强笑道:“个子相公想个妙计,都娶了吧,婴姿小姐才气逼人,昨曰我听她诵‘雨中桃花’诗,修微是自愧不如——”忽然搁下钓竿起身道:“介子相公,我想明曰就回金陵——”
张原跟着站起身,一脸的愕然,这女人心比政客脸还善变哪,突然就来这么一句!
王微看张原这样子,心又软下来,这是她倾心的男子啊,对她也很好,她方才这样说试探的意味更大,她想让张原更在乎她,白齿咬着鲜润的嘴唇,口气软下来,转圜道:“介子相公,砎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啊。”
张原执手道:“修微,先住着,好吗?”
王微秀眉一蹙,说道:“有人来了。”
张原也听到从砎园大门传来隐隐笑语,凝神一听,说道:“是我三兄张燕客,还有另外几个人。”
毕竟是曲中女郎,王微倒不慌张,问张原:“那我避一下吧。”
张原道:“不用,你只管在这里垂钓,我去对三兄说。”轻轻放开王微的手,转身下亭——王微心里有些忐忑,冲张原背影唤了一声:“介子相公——”
张原回头微笑问:“何事?”
王微却又摇头道:“无事。”
张原走回亭上来,王微以为张原有什么话要说,便迎上两步,正要开口询问,张原突然上前伸臂揽住她的腰,用力一搂,胸胸相印,随后使劲在她娇嫩的唇上亲了一下,声音低沉或者说有些凶狠:“你是我的,别想跑。”说罢,才松开她,退后一步,伸右手食指在女郎上嘴唇微凹的人中部位轻轻触揉了一下,触手娇嫩欲融,这女郎上嘴唇特别可爱,晶莹如玉,精雕细琢——王微愣愣的,满面通红,而张原已转身下亭,往园门方向而去。
王微坐在亭边长凳上,有些发痴,也伸右手食指触了触自己人中部位,心里想着张原有些霸道的话,却是说不出的欢喜——……张萼陪着他在南京国子监的那三位同为纳粟监生的好友来游园,高声谈笑,行至长廊,忽见张原走了出来,奇道:“咦,介子你怎会在这里,不是在府衙吗?”忽然醒悟,前天夜里张原说要把王微带到砎园来住,昨天忙乱,夜宴时喝多了酒,他把这事给忘了,忙道:“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