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汝谦后脚刚迈出门坎,那大门就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震下几片树叶,簌簌落在他头巾上——天色阴黑一片,哪里有什么月色甚美,曲中旧院灯火倒是辉煌如昼,自武定桥始,至钞库街止,火龙蜿蜒,光耀天地,入夜的秦淮河也是最繁华的时候,从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游楫往来,通宵达旦,梦里春红,隔帘花语,让人不知今夕何夕——不过此时的汪汝谦却没有半点寻欢作乐的心思,他主仆四人被赶出湘真馆,首先要提防挨打,汪汝谦目光一扫,万幸,那些齐王后裔都散了,当即拨腿便往武定桥方向跑去,他有船泊在那里,这时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张原那小子太阴毒了,竟把打人的事栽在他身上,昏夜之中,有口难辩,齐王后裔在金陵势力不小,他以后只怕都不能来金陵了——且喜一路无事,主仆四人顺利回到武定桥下的座船,汪汝谦松了一口气,洗了一把脸,命侍僮烹茶,先定定神,再想应该怎么报复张氏三兄弟,尤其是张原,还有王微那个贱婢,竟敢当面指责他,此仇不报非君子——座船离了武定桥,顺流缓缓而下,行至贡院对面,见右岸的贡院灯火稀疏,庞大的建筑群岑寂无声,左岸的旧院却是灯火辉煌,歌吹管弦盈盈沸沸,有不少无客的秦淮画舫暂泊在岸边,舫中美姬艳女团扇轻纨、绿鬓倾髻,在舫上或呜呜吹|箫,或铮铮弹琴,招引客人——汪汝谦决定就在这秦淮河上找个画舫美姬伴宿,为自己压压惊,便命船夫将船往左岸河房靠去,忽听岸上有人叫道:“徽州大名士汪汝谦可在这船上?”
汪汝谦第一感是“我名气还真不小”,正待扬声答应,猛然警觉,喝命船工家仆噤声,他从篷窗朝左岸看,就见岸上高高低低站着一大群人,立知不妙,急命船工将船驶离左岸——岸上已是一片喝骂声:
“就是这条船!”
“没错,我一路跟着这个姓汪的狗贼到这里的,打他——”
“打这汪狗贼!”
“……”
瓦片、石块雨点般飞来,汪汝谦急命仆人关闭篷窗,却已有几块瓦片飞入船舱,其中一块正中他额角,顿时血溅五步,汪汝谦急忙卧倒,一面命仆人给他包扎,一面让船工大喊:“打人的是山阴张原,与徽州汪汝谦无关——”
此时一片纷嚣杂乱,岸上那些愤怒的齐王后裔哪个还来听船上人分辩,只管瓦石雪片般飞来砸船,还有的叫着:“找一条船,追上去,将那狗贼打个半死揪去见官。”
这些废王后裔在金陵市井横行惯了的,今夜吃了这么个大亏,现在纠集了数十人,定要痛打汪汝谦出气,在岸上紧追不舍,有几个泼皮闲汉就强行占了一条画舫,用棍棒威吓船工追前面那条座船——汪汝谦骇然失色,嘶声喊:“快撑船,快!快!”
座船的三个船夫也知道情势危急,拼命划船,一路往桃叶渡急驶,这秦淮河上游船又多,三个船夫也算艹船之技精湛,没与其他船相撞,那废王后裔艹持的画舫本就行驶不快,船工也不肯出死力,渐渐的追远了,但岸上那些人犹自绕屋越障沿河追来,不揪住这徽州大名士不罢休,有几个善跑的,一路狂奔先至通济桥阻截——船过桃叶渡,岸上追赶的人已被甩远,汪汝谦略略安心,这才感到额角锥心的痛,流了不少的血,现在虽已包扎好,但这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实在太让他恼火了,本想纳个名记为妾,于他名士的名声大有好处,不料却遭此困境,还挨了打,想到这是替张原挨打,汪汝谦是怒火熊熊,摸到一根玉如意,“啪”地敲断,恨声道:“张原小子,我与你势不两立!”咬牙切齿思谋怎么报复——艹舟的船工突然大叫起来:“汪相公,前面桥头有船拦着!”
汪汝谦急忙探头出舱一看,十里秦淮到了通济桥这边繁华凋零、灯火已稀,暗夜中但见一条船横在河中央,这显然是废王后裔安排拦阻他们的,汪汝谦慌了,叫道:“停船,停船,快上岸,找巡警铺座。”
座船停靠在右岸,汪汝谦爬上岸来,两个健仆跟着往北便跑,这昏天黑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里有警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迎面却见一伙人拦在坊口,喝道:“姓汪的狗贼,还往哪里逃!”
汪汝谦唬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差点瘫倒在地,想转身奔逃,却已没了力气。
六、七个手执棍棒的汉子围上来,骂道:“狗贼,敢殴打我们皇室后裔,今曰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显不出我们朱氏子孙的威风——”
汪汝谦气喘吁吁道:“且慢,在下是有——功名在身的,汝等休得无礼,我有话说——”
七个汉子稍一迟疑,打量了汪汝谦两眼,其中一个冷笑道:“一个外乡生员而已,这天下都是我朱家的天下,你一小小生员竟敢冒犯我等天潢贵胄,这是抄家灭族的罪,懂不懂?”
另一个汉子挥舞着手中木棍道:“啰嗦什么,先揍一顿再拖到应天府衙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