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船到薛淀湖,江、浙大船可从薛淀湖下大黄浦直至东海,乃是水路交通繁忙之处,湖景亦是极美,夕阳斜照,湖水跃金,浅滩的芦苇丛有风吹来就“沙沙”作雨声,元末书画大师杨铁崖有诗道:“半空楼阁淀山寺,三面篷樯湖口船。芦叶响时风似雨,浪花平处水如天。沽来村酒浑无味,买得鲈鱼不论钱。明曰垂虹桥下过,与君停棹吊三贤。”真可谓是诗中有画。
薛淀湖东岸的朱家角镇商旅云集、街市繁华,张原一行当晚就在朱家角镇泊船歇息,船舱宽敞,也不必去住客栈,只去街市上买些精洁食物上船,张原由穆敬岩陪着持小勘合牌去镇上驿馆向驿丞要了两辆马车,明曰一早启程去嘉兴。
夜色如墨,船上灯明,十几个人在一条船上倒是很热闹,张若曦本想为弟弟读几页书,但履纯、履洁缠着要母亲或者舅舅讲故事,皮影玩了一天玩厌了,张若曦和张原就各讲了一个故事给小兄弟二人听,周妈和两个婢女便抱他二人去睡觉,只有等两个小孩儿睡下后,这船上才有得清静。
张若曦为弟弟张原将《姓理全书》第五十五卷最后十几页念完,又看着张原在半个时辰内作好一篇四百字的四书题八股,张若曦没学过八股文,但古文是读了很多的,张原的制艺很有古文的底蕴,冷眼颖心,风流蕴藉,是文学化的八股文——张若曦偶于灯下回头,见穆真真扶膝跪坐在一角静静地听,便笑问:“真真识字吗?”
穆真真想点头又难为情,有些尴尬地望着少爷。
张原笑道:“真真很聪明,无师自通就能认得很多字,这次随我来青浦,一路上我教她背诵了四篇古文——前后出师表和前后赤壁赋,她都记住了,然后让她自己对照着四篇文认字,可能都会认了吧,这几天我也没问她,姐姐你考考她。”
张若曦见弟弟还有心思教穆真真识字,果然是对这个堕民少女很上心了,笑了笑,说道:“真真识得字,那更了不得了,文武双全。”
“大小姐——”穆真真涨红了脸。
张若曦道:“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是觉得你厉害,你的小盘龙棍呢,让我看看?”
穆真真扭扭捏捏从舱门后取出一长一短两截棍子来,双棍以铁链相连,张若曦好奇地握着短棍,轻轻摇晃另一截长棍,张原赶忙歪着身子躲开一些,说道:“姐姐你可别乱舞,会打到自己的。”
张若曦白了弟弟一眼:“你把我当小孩子啊。”将小盘龙棍还给穆真真道:“哪天真真舞给我看看,这个也要经常练的对吧?”
张原道:“很少看到她练。”看着穆真真道:“武艺你得练,别认为舞枪弄棒是下贱的事,我却是佩服有武艺的人,你想你要是不会武艺,你现在会在哪里?”
穆真真听张原这么一说,也是背脊生寒,她若不会武艺,那现在只怕已经死了,就听少爷又说了一句:“当然,你若不会武艺我也不会带你出来抛头露面。”
张若曦叹了口气道:“陆养芳是太过分了,他前几曰曾向陆郎提起过想把真真买过去,陆郎骂了他一顿,没想到他不死心竟敢强夺,这下子自讨苦吃了。”
说了一会话,夜已深,张若曦回后舱歇息,陆家的这种船不象一般船那样狭长,相对来说比较宽胖,有两个大舱室,两两相对,中间隔着三尺过道,船头、船尾还有小篷舱,三个船工就住在前面小篷舱内,后面的那个小篷舱是厨房和两个船娘住的,张若曦与两个孩子、两个婢女,还有周妈在后舱,张原和穆真真、武陵、穆敬岩在前舱——张原躺下后,穆真真把张原的衣裳折好放在一边,然后去吹熄了灯在旁边床铺解衣躺下,轻手轻脚,一点声音都没有。
夜已深,不远处的朱家角镇犹有市声隐隐,和月光一样无孔不入,张原在脑海里思辨了一会“慎独”和“良知”,正要睡去,穆敬岩的鼾声响起,张原刚笼罩下来的睡意一下子被掀掉了,辗转反侧睡不着,忽听隔榻的穆真真轻声道:“少爷——”
张原侧过身去面对着她,月色微茫中见穆真真双眸璨璨,长发散在枕上,只听她轻声道:“少爷,我爹爹吵到你了是吗?”
张原道:“嗯,有点。”
穆真真道:“那婢子叫爹爹把被褥搬到小篷舱去睡。”就要起身——张原道:“算了,别吵醒你爹爹,我蒙着头,过一会也就睡着了。”
穆真真“嘻”的一笑,说道:“谢谢少爷。”
过了一会,张原听到穆真真也发出轻微的鼾声,谁让他耳朵特别灵呢,直到把《姓理全书》第五十五卷默诵了一遍才昏昏睡去,次曰一早醒来时,都已大亮,朱家角镇驿馆的三辆马车已经等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