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梦境很长,满目光华崩解成碎片的余晖,昏黄地照耀着,不知疲倦地在列车外环绕,环绕。
无数碎片的外围是虚空,列车带着它们一起,于黑暗里漫漫而游。
“安俊赫”的记忆有很多很多,有些是他也经历过的,有些,则是2004年未来转折之时,他没有选择的那条路。
就像两年前那段改变他一生的梦境,在这列车厢里,看着窗外环绕而过的碎片画面,又重温了一遍。
不同的是,2004年的梦境带给他的是悲痛与冰冷,他看到的“安俊赫”,有过挫折,经历过背叛、出卖、仇杀,那些磨练让“他”变得如同机器一般,抛弃了情感,泯灭了良知,一双曾经闪耀着火焰的眸子随着记忆的推进逐渐冰冷,犹如冬日黑夜凝固的河川,月下清辉灿灿,闪烁的却是冰凉。
“他”因理智而高效,摒弃了感情的羁绊,“他”能够永远清晰自己的思维,在弱肉强食的法则森林里走出一个个准确的步子,规避了陷阱,越过了障碍,不断拼杀,不断攀登,若能回首望,即便身后是尸山血海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那样的性格无疑是成功的,若生于乱世,必然为一方枭雄,即便在和平环境,那份理性到极致,几乎没有弱点的人性,也是诸多对手的噩梦。
可是啊,那份人性理智的太过纯粹了,纯粹的让人感觉可怕。
智秀的死。未尝没有对那份理智感到绝望的因素在内,而他,只是在梦境里经历一遍,就恐惧得避之如蛇蝎,将它埋在记忆的深处。
如今再次温习,方才发现,自己被恐惧迷茫了眼睛。
一块碎片划过,那里浮动的画面透着橘黄的温馨,不知具体日期,只判断是在旅行社刚开张时。“他”每一天都在忙。在外面联系客源,跑关系,谈合作,身影于济州岛仿佛永恒的春光里来了又去。但无论多么忙。他每天都要回到旅行社简陋的店面。然后在隔壁坐一坐,隔壁有个女人是店面的房东,而每一次。都有一杯甘爽的清茶端到“他”面前,两人相对而坐,慢声细语,“他”说着自己一天的事情,她则安静倾听,直到烛光初上,几乎忘了时间。
若非用情,何至如此。
抬手拭去腮边的一点温热,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梦,泪水的苦涩与灼烫却清晰显现,他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那块碎片划过去,默默无语。
安俊赫忽然明白,并非不想回答,而是“他”忘了……
……
嘀——
打着远光的一辆卡车轰然而过,那刺目的光柱从眼前划了过去,身边一刹那的明亮,空气在轰隆的声响中沸腾了起来,但很快,震荡又随之远离。车厢内重新黑暗下来的时候,安俊赫坐在这停在路边的车内,意识从记忆的深处挣脱回来,远眺那列疾驰而去的火车。
忆起在美国那场梦境里的种种,忽地想起了一首看过的中国禅诗:
白鹭立雪,愚人看鹭,聪者观雪,智者见白。
诗中说一只白鹭站在雪上,愚人看到的是白鹭,聪慧的人看到的是雪,而在智者眼中,鹭与雪皆是白,谓之禅意。
但其实呢?
愚人看到鹭而忽略了雪,聪慧的人看到雪而忽略了鹭,所谓智者,眼中只看白却忽略了白鹭站在雪上的优雅与华美。
无论愚人、聪者还是智者,其实都只是得到了一样东西,而失去另一样东西,就如“安俊赫”,“他”得到了几乎完美的人性,但失去的更多!
“他”连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
“呵,果然是失败的人生……”
那天的那场梦里,他流着眼泪,表情却漠然对望着窗外的“他”说道,哪怕知道“他”只是一个或许由潜意识虚构的东西。
“他”没有反驳或者辩解,只回过头,安静地看着他。
如今想来,“他”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多说废话罢!
自己……其实也在经历着相同的失败……
就像“他”说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终有一天,他也会像“他”一样,躲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一遍一遍看着那些没有珍惜过的记忆,直到时间将它们洗去色彩,淡薄了光华,然后在空虚中陷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