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春气候变化的缘故,这段时间皇帝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经常会发一些头疼脑热的毛病,虽然都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但他年纪大了,自己本身对死亡有所畏惧,所以便刻意的多了几分小心。
这几日每天一大早都要宣延陵君进宫给他诊一次脉才能放心。
延陵君敷衍替他把完脉就匆匆的带着深蓝出宫,眉宇间却隐约带了几分化不开的阴郁情绪。
他走的很快,神来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主仆两个超了近路出宫,行至宫门口时候恰是赶上先一步三朝的文武官员互相寒暄着慢悠悠的从宫里出来。
既然遇上了,就少不得需要打个招呼。
因为近期皇帝的病都只交给延陵君一个人来看,这是莫大的殊荣——
要知道,这位生性多疑的老迈皇帝是不很容易信任人的。
满朝文武都将他视作御前的红人新贵,个个都分外热情。
正在寒暄着,延陵君漫不经心的抬眸,就恰是看到罗腾和几位通宵谈笑风生的从宫里出来。
罗腾的样貌生的算是极为出色的,又是少年倜傥,虽然都是穿着刻板的官服,走在人群里也分外扎眼。
若在以往,延陵君未必就会对他多看两眼。
可是经过昨天的那场所谓“邂逅”之后,他便的深深的认定此人对褚浔阳绝对是“居心不良”。
是以罗腾的人一出现,他便是嗅觉敏锐的察觉了。
罗腾本来正在与人谈笑,许是他这横过来的一眼目光太具威胁性的缘故,也是立刻有所察,骤然抬头看过来。
“延陵大人!”
“罗世子!”
两个人,四目相对。
彼时脸上的笑容都是完美的丝毫不见破绽,无形中却有只有两个人能够感觉到的硝烟弥散。
而这种敌意简直来的莫名其妙,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就骤然成型,彼此心照不宣,又毫无违和感。
罗腾的唇角牵起,笑的温文尔雅,睨了眼深蓝背着的药箱道:“延陵大人是进宫来给皇上看诊的吗?怎么走的这样急?又是去东宫的?”
延陵君的眼尾飞起,一双桃花眼也是笑的雅致从容,“是啊,下官事忙,郡主和康郡王都还等着呢,先行一步了。”
说着就若无其事的转身。
走了两步,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又止了步子回头,对负手立在那里的罗腾笑道:“哦,对了,昨儿个临时有事,还要谢过世子送了郡主回去,辛苦了!”
昨天本来是三个人一道儿往东宫去的,可半路上乐水却追出来,说是皇帝突然头晕,又临时把延陵君传召进宫去了。
所以给方氏最后一次施针清毒的期限也不得已给延迟到了今天。
只要一想到最后还是放任罗腾和褚浔阳两个人一道儿回的东宫,延陵君就觉得心里分外的不舒服,一晚上都心烦气躁,所以今天等着下朝刚一应付完他就紧赶着出宫来了。
罗腾听了他这宣告主权一般的暗示的话,就挑了下眉头,不甘示弱的举步也走了过去,冲着远处的天际遥遥的吐出一口气道:“延陵大人不提我倒也还忘了,正好现下我也无事,昨日得郡主款待去东宫用了茶点,今天也该是登门谢过的。”
延陵君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
这人——
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
之前他送过她几次,都是偷偷摸摸到门口,也就是这几天得益于替方氏看诊的便利可以经常出入。
罗家这小子哪里冒出来的?居然登堂入室?
两个人面上笑容迥异,在外人看来却是相当和气。
罗腾便微微一笑道:“走吧!既然遇上了,咱们就干脆还是走一路好了,延陵大人事忙,回头再要半路上被拦截进宫,罗某也好帮着替您给郡王爷和郡主带个话儿,省的他们空等!”
“没想到罗世子你还生了一副好口才!”延陵君冷嗤一声,眼神已经明显能见出几分凛冽之意来。
要知道,这个人长袖善舞,在他面前想要逞口舌之快的赢面基本不大,难得能压他一头,罗腾也是难得的心情大好,朗笑一声。
两人相继翻身上马,匆匆的打马离开。
一路上就当真是仇人见面一样,分外眼红不说,更是彼此一句话的交流也没有。
这一趟倒是走的顺利,去到东宫的时候曾奇已经亲力亲为的等在大门口。
“延陵大人!”见到两人打马过来,曾奇赶忙快不过下了台阶相迎,先是和延陵君打了招呼,随后又看向旁边同来的罗腾道:“罗世子,您这是——今儿个怎么得空过来我们府上?”
“昨天得郡主的招待,头前儿在宫里遇到延陵君大人,就顺路陪他过来了,和郡主道声谢!”罗腾笑道。
少年混迹官场,大家都非池中物,他的言行谈吐也是落落大方滴水不漏。
说着语气一顿,又补充,“听说侧妃娘娘卧病,昨天我不知情,有些失礼,如果方便的话,今天刚好当面问候!”
曾奇的唇角扯了一下——
因为罗炜和罗皇后之间的关系微妙,而褚易安和罗皇后之间的母子关系也不是很和谐,所以罗国公府虽然是他的母家,但双方相交也只是泛泛。
罗腾突然就这么热情了起来,曾奇也多少能明白点原因,却也没应什么,只就干咳一声,掩饰道:“两位请进吧!”
言罢,就转身给两人让路。
延陵君越是看着罗腾这样自来熟的样子就月是心里火大,可他的人就是这样,尤其是在西越的官场上混开了以后,心里越是不高兴的时候,面上笑容就越是倜傥雅致的叫人心悸。
当先一步走过去,延陵君就含笑侧目睨了眼罗腾,调侃道:“罗世子真是来探病的吗?这么空手登门,您觉得合适吗?需不需先回去备了礼物再来?省的失礼人前!”
罗腾一愣,神色之间略有一丝尴尬的情绪闪过,随后却也是洋洋洒洒的笑了起来道:“延陵大人难道不知道我和东宫的关系吗?从辈分上讲,我要唤太子殿下一声表舅的,自家人往来,哪来的这么多规矩的?延陵大人实在是多虑了!”
罗家和东宫是姻亲,这一点是无法变更的事实。
罗腾说着,就又对曾奇道:“曾管家别见怪,这一次我来的匆忙,改日再备了礼物登门补上可好?”
居然还要常来常往了起来?
“世子说哪里的话,自家亲戚,不用客气的。”曾奇含糊着笑了一声,也是一早就察觉了这两人之间的气氛诡异。
说话间里面鹅黄色的裙裾一闪,褚浔阳已经等不及,带着青藤从后院过来。
延陵君会过来,她是知道的,倒是看到罗腾出现十分意外,径自笑了笑道:“咦?世子怎么得空过来了?”
和罗腾之间互别苗头的斗了半天延陵君都容色不该,这会儿却在褚浔阳当先和罗腾打招呼的时候刷的一下就变了脸。
罗腾拿眼角的余光扫过他面上表情,唇角扬起的笑容就带了几分得意,仍是面色温和的笑道:“昨天吃了你的茶点,今天总要上门道谢的,顺便拜望侧妃娘娘吧!”
“怕是不能呢!”褚浔阳为难道:“母妃她还没醒。”
说着才有些诧异的看了眼旁边冷着脸的延陵君道:“延陵大人,我和哥哥等你半天了。”
“遇到罗世子,一见如故,多聊了两句耽搁了。”延陵君道,暗暗提了口气,唇角虽然重新弯起一抹笑,眸子里却敛了笑容。
他看了罗腾一眼,随后上前一步走到褚浔阳面前,玩味的勾了勾唇角道:“刚刚和罗世子聊天,听他说了我才想起来你们两家还是姻亲,这么算来你却还是应当唤他一声表哥的吧?”
罗腾要套近乎?他们要表哥表妹?那就索性叫他们当面认亲好了,也省的这小子不安好心的上蹿下跳。
因为罗皇后的关系,虽然说是姻亲,但是这么多年两家实际上并不如何走动,以至于让满脑子都是朝政大局的褚浔阳都有些微愣。
她面上表情凝固了一下才抿着唇角了然一笑。
罗腾看着她纯粹又毫无杂质的笑容,想着自己方才的心机算计,面上表情突然莫名一僵。
正在尴尬的时候,后面褚琪枫也等不及寻了过来。
远远见到几个人站在大门口,他的目光微微一闪,随即不动声色的走上前来。
“郡王爷!”两人各自打了招呼。
“延陵大人,罗世子!”褚琪枫颔首,却再没多言,只是移开视线看向褚浔阳。
褚浔阳于是敛了神色道:“母妃那里的情况不是太好,这都耽搁一天了,麻烦延陵大人先去看看吧!”
罗腾只知道罗二夫人和罗皇后设计逼婚一事,虽然对方氏突发恶疾的传言有疑问,内里真相却是不清楚的。
他的眸光微微一动,闪过一缕幽光,却是很识时务的没有多问。
延陵君于是上前一步道:“请郡主移步送我过去吧!”
方氏住的地方是后宅,外男是不能随便出入的,延陵君是御医,自然是个意外。
罗腾的眉头皱了一下。
褚浔阳却没多想,刚要答应,褚琪枫却似是不经意的往前挪了一步,抬手压在她肩上拦了一下道:“这段时间府上事多,又要筹备四妹妹的婚事,大夫人那里方才还在找你,好像说是让你帮忙挑个什么样子,你抽空赶快过去看一眼吧。母妃那里,让青藤送延陵大人过去就好!”
延陵君的心里又是一闷。
罗腾也的心弦一紧,再看着褚琪枫的时候也多了几分危机感——
不得不承认,他对褚浔阳的确是有好感的,可是只就他们罗家和东宫之间这么多年错综复杂的关系来看,只怕褚易安和褚琪枫对他也都不会有什么好感。
这边褚浔阳也没多想,笑着点了点头,“四妹妹在赶制嫁衣呢,之前就说要我帮忙选一个花样,这几日母妃病着我也不得空,这就去看看。”
“延陵大人,母妃那里麻烦你了。”褚浔阳道,说着又对褚琪枫笑了笑,“那哥哥你和罗世子去前厅喝茶吧,我去去就来!”
说完就对三人略一颔首,转身不掉轻快的往后院的方向行去。
延陵君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深了深,却是极为隐晦的,眼角的余光还留了一线落在褚琪枫的面上。
这个年纪大步的少年,审车呢老练的处事作风的确是叫人不得不防。
最可气的是,他在褚浔阳心里的分量举足轻重——
虽然罗腾那小子明显是居心不良,但他倒也没太放在心上,可褚琪枫在褚浔阳面前的影响力却是不得不提的。
褚浔阳一走,这里的气氛也就马上恢复如常。
三个人,哪一个都是交际应酬的好手,几句话就又其乐融融的打成一片。
寒暄了几句,延陵君就被青藤带去了后院给方氏诊脉,而褚琪枫则是为尽地主之谊和罗腾一起去了前厅喝茶。
曾奇还是站在大门口,目送了几分分道扬镳的离开,最后却是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命人关了门就去了后面思懿居褚易安的书房。
因为延陵君要过来给方氏把最后一点毒素引出来,所以这天褚易安和褚琪枫父子都告假没有上朝,这会儿他正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处理一些不是太要紧的宫门。
曾奇敲了门进去。
褚易安从案后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事儿?”
“延陵大人过来了,主上可要去侧妃娘娘那里看看?”曾奇道。
褚易安抿了下唇角,摇头道:“不了,等她醒过来再说吧!”
“是!”曾奇点头,心里想着方才在大门口看到的一幕就忍不住笑了,道:“主上,郡主这及笄礼行过了,也是大人了,都说是女大不中留,就算这一两年之内您没打算让她出阁,是不是——也该提前挑一挑了?”
褚易安的眉头挑了一下,自然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他的话里有话,就重新从手里卷宗上抬头看过去,“怎么?”
“您既然是不看好那位延陵大人,是不是也可以考虑一下旁人了?”曾奇道,虽然提起这个话题有些逾矩,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话根本就不可能对褚易安产生任何的影响,所以也没太顾忌,道:“罗世子这两天似是格外殷勤了一些,属下瞅着也是冲着咱们郡主来的。咱们郡主那性子直,在这种事上还没开窍呢,殿下您也别太纵着她了,是不是该适时地提点两句?”
延陵君的身份背景太过复杂,褚易安打从心底里是排斥的。
而至于罗腾——
因为和罗国公府之间的关系微妙,他也未必就会看好。
与其这样两边不着调的拖着,在曾奇看来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是不如褚易安这个做父亲的出面给褚浔阳把明确的道路摆出来。
而作为父亲,褚易安更不可能对这个疼宠了这么久的女儿的婚事完全没有期待和意见。
想到这件事,褚易安的眉头就烦躁的拧了一下,最后却还是摆摆手道:“随她去吧!”
在别的事上他有时候会指引她,可是唯独感情——
他不想操纵和限制。
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放纵也许会让女儿未来的情路上走的比旁人坎坷,可是——
感情于他而言,是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东西。
当初,他没能圆满得到的,已然是成了一生的憾恨所在,可是如今回想起来——
即使再如何的痛彻心扉,他一遍遍的扪心自问之后也仍是觉得庆幸。
不敢想象,如果当初他的生命中不曾有梁汐其人出现过,他的人生将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再怎么的波澜不惊,再怎么的仕途坦荡,再怎么的妻妾环绕圆满惬意,一旦缺失了她的存在,似乎——
他也就不是他了!
那一段感情,虽然最后无疾而终,却是他这一生里最鲜明的一抹亮色,永远都不会消褪。
其实从心底里讲,他也只是惟愿褚浔阳能够平淡幸福的过一生的,他也不是不可以在她还不及品尝情之为物的时候到来之前给她寻一门安稳平顺的婚事,让她遵从着“父母之命”嫁过去安享太平。
可是——
他却更不想违心的去操纵她的人生。
当初梁汐的所有都被她生在皇室的身份和使命死死的束缚,从私心上讲,他是愿意纵容褚浔阳,让她可以肆意而自在的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以弥补梁汐那身不由已的一生之中所有的遗憾。
对他心里的想法,曾奇是十分清楚的,听了这话也就不再多言,直接将话题岔开道:“主上,那这一次侧妃娘娘的事——”
虽然罗皇后是有理由也有动机对方氏下手的人,可褚易安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全信的,只是一番的明察暗访之下——
罗二夫人的死因没有丝毫破绽,种种迹象都显示出她的确是畏罪自杀。
而罗皇后的寝宫那里,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外人做手脚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