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琪枫的身子骤然一僵,本来下意识的伸手要去揽她,可手却是擎在半空,手指动了动,犹豫再三还是扶着褚浔阳的肩膀将她拉开。
“哭什么?”褚琪枫抬手去擦她脸上泪痕。
“我——”褚浔阳张了张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褚琪晖的死本来就有一半的必然,现在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其实事情也并不算太糟,最起码没有任何的证据直接指向褚琪枫,只是不可避免会让皇帝、甚至是褚易安的心里都留了点疙瘩罢了。
“哥哥,总之不管怎样我都是相信你的。”最后,褚浔阳也只是抿抿唇坚定的重复了一遍。
褚琪枫的眼睛笑弯了起来,抬手去将她肩上有些乱了的发丝捋顺,竟还是有心情打趣道:“相信我什么?相信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褚浔阳皱眉。
她确定这件事和褚琪枫无关,甚至于如果说是褚其炎又使出的挑拨离间的招数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可是被人泼了一身脏水,她原是以为褚琪枫不会喜欢深入探讨这个话题的。
现在褚琪枫开了口,她反而有些无从应对。
褚琪枫替她整理好头发,仍是面色平静的看着她道:“浔阳,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哪怕是陛下那里,他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也都无所谓,所以在这件事上你也不用替我觉得委屈,只是——”
他说着,突然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眼中笑意竟是不觉敛去,只是正色看着她道:“如果这件事真是我的做的呢?”
褚浔阳想也不想,脱口道:“那你也是对的!”
诚然不过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后面倒是褚琪枫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愣住了。
“哥哥,”褚浔阳握了他的手,刚从外面赶回来,因为走的太急,他的手掌的热度有些灼人,“不管你做了什么或是你会做什么,我永远都相信你,也永远都和你站在一边,这一点的立场永远都不会改变!”
褚浔阳的音调不高,但是每一个字都坚韧有力。
褚琪枫看着她明亮清澈的眸子,心中突然莫名一动,最后他却是模棱两可的笑了笑,目光延伸到远处看向方才褚易安离开的那个方向道:“你去陪陪父亲吧,说到底,在这件事上最痛也只是他一个人罢了!”
褚浔阳的神色一黯,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苦笑道:“这个时候,好像我们两个都不适合出现!”
她好褚琪枫被视为一体,现在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目光在审视着褚琪枫,如果他们兄妹两个有任何一个主动去接近褚易安话都会被当成是做贼心虚的辩解。
“你去吧!”褚琪枫道,语气中略带了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不管那人是庸碌也好是自私无情也罢,在父亲那里他都是无可替代的,他不说,却并不代表着他不会放在心上,你去陪陪他吧,就当是替我做的。”
“嗯!”褚浔阳点头,转身之前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重新又抬头朝他看去,“哥哥,父亲心明如镜,他心里必定十分清楚此事和你无关,你也不要多想,死者已矣,但父亲至少还有你呢!”
“嗯!”褚琪枫含笑应了,眼底光影一闪,似是有种莫名的情绪浮动,但是待到褚浔阳想要细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能捕捉到。
目送了褚浔阳离开,褚琪枫也一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折腾了整个晚上,再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
蒋六有些不安的小心往前凑了两步,试着开口道,“郡王爷,殿下那里您真的不过去看看吗?”
“看什么?”褚琪枫笑了笑,对于褚琪晖的死他似乎是真的全无半点感觉,回头看了蒋六一眼,“让父亲出面替我澄清,说明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样做确乎是真的有点为难褚易安了。
蒋六语塞,尴尬的垂下眼睛:“属下只是觉的——”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来。
褚琪晖一死,外面必定也是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这个时候自家郡王爷多少也该表现出一点兄长过世应有的态度来吧?
褚琪枫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错开她身边往锦墨居的方向走去,一边淡淡说道:“如世人所共见,这世上我是最盼着他死的一个人,既然是得偿所愿了,又何必假惺惺的再去遮掩?”
蒋六闻言,心头猛地一跳,本能的就赶紧将四下里观望一圈,虽然确定附近没人偷听墙角,也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么多年,褚琪枫和褚琪晖兄弟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说亲近,但至少面上也算和睦,如果没有上一回褚琪晖会褚浔阳下手的事,根本就不能说是有什么实质性的过节。
可是对于褚琪晖的死——
褚琪枫的这个态度,哪怕是自小就跟着他的蒋六都觉得十分意外。
褚琪枫却已然是不想多说什么,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思懿居。
褚易安的书房。
褚浔阳在这里有特权,无需经过通传就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彼时褚易安却并没有如其他人一样的闭门兀自伤神,而是坐在案后挑灯继续处理公文。
褚浔阳走过去,看着他向来庄肃又不苟言笑的面孔,心里忍不住的便有几分压抑道:“父亲!”
“嗯!”褚易安没有抬头,只就淡淡的应了声,想了一下,还是放下笔,抬头看过来道:“是你二哥叫你来的?”
褚浔阳愕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怔愣片刻才点了点头,“是!哥哥他不放心您,让我过来看看。父亲,大哥的事虽然有些突然,但是——”
“芯宝!”褚易安的眉头皱的更紧,似乎提起这个话题便有几分烦躁,没等她说完就已经打断她的话,“这么多年了,父亲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生死有命,你也不用多说什么。”
“可是——”对褚琪晖的死,褚易安并不是全无感觉,但他此时的态度却又有些叫人琢磨不透。
褚易安瞧见她眼中忧虑,嘴唇动了动,原是想要说什么,但这一晚上心里却着实是疲累的紧,迟疑之下就重新提笔,道:“我这里还有几封公文要赶着批复出来,你去告诉琪枫,让他想办法把外头的风声压住,这段时间之内,我们自己府上不能出任何的乱子!”
听他的言下之意,确乎也是没有对褚琪枫生出隔阂来的。
褚浔阳听了这话心才放下来一半,看他这样的态度也知道他是想要自己呆着,于是便嘱咐了他两句要注意身体就先告辞出来。
褚浔阳走后,褚易安就又搁了笔,闭眼在椅背上靠了会儿,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生死有命?生死有命!
他原是不信命的,但时间荏苒,却仿佛就为了报复他当初年少轻狂时候的种种豪言壮语,这一路走来,他却是处处都受着所谓“命数”的掣肘,一旦他想要逆天改命的时候,就总要有人会为此付出鲜血的代价,一次一次都让他在这种两难的局面当中做出抉择,直至最后——
这一刻,他突然不可避免想到了梁汐,想到那时候她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鲜明拒绝他时候所说的话。
同窗七载,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两小无猜,所以当那一夜之间“金煌长公主将许嫁浔阳太守次子”的喜讯被人们争相传送的时候他都只觉得是一场梦一样的不真实。
他失魂落魄的找了借口寻进宫去,果然在上书房空旷的屋舍里找到她。
那时候的她依旧从容温婉,在整理着自己书案上的书本纸张,抬头看见他,盈盈一笑:“师兄!”
“涵芯——”他开口的声音有些抖,倚在门框上勉强平复了喘息声许久,然后才迈开步子走过去,在她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坐下。
这里他已经有整整三年没有来过了,如今人高马大的哪怕是坐在桌案上都觉得空间狭小。
可是梁汐却是风雨无阻,仍是每天过来听太傅授课,她说她喜欢这里课堂上的气氛,只要她在宫里一天,就要过来一天,直到——
“你——”他的目光不觉落在她手边正在整理的一摞书上,心里突然就多了几分恐慌。
过来之前他已经找人确认过了,皇帝赐婚的圣旨是真的颁下来了。
“你爱他吗?”他问,几个字吐出来,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酸涩。
很怕下一刻会听她说出肯定的答案。
“这和爱或者不爱都没有关系,只是——”梁汐垂下眼睛,脸上的笑容依旧清雅平静,“师兄你还没有跟我道喜呢!”
她的目光纯粹,点尘不惊。
他曾一度以为他们之间有些事是水到渠成,根本就不需要特意说出来的,可是这一刻看着她眼底这般平静的目光他才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想当然了一些?
“涵芯,”收拾了散乱的思绪,他勉强压抑住狂躁不安的心跳开口,“如果——我要你退了这门婚事呢?”
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恳切而热烈,忐忑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下一刻,梁汐却是笑了笑道:“如果我不想嫁,谁也逼不得我,这门亲事,其实是我自己挑的,师兄你是知道的,京城这里,我早就想要离开了。”
她没有追问他要她退婚的理由,其实是因为她也知道吧,明知道他对她有请,她却还是这般决绝的转身,选择了去做别人身边温柔缱绻的新嫁娘。
“为什么?”几个字出口,自嘲之余他突然觉得眼眶里被什么温热的液体充斥的十分难受,“你明知道我的心意,至少你给我个机会,现在——”
“我只是不想跟你有所谓的开始。”梁汐打断他的话,起身把打包好的书籍交给身边的宫婢捧着,“你是刚从江北赶回来的吧?”
他的心中一抖——
对于父亲褚沛的野心和抱负,褚易安从来都知道,只是他之前也从未想到褚沛的所谓抱负竟会膨胀至此,眼见着宪宗统治下的政权渐渐腐朽衰败就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就因为这件事,回来之前他还和褚沛狠狠的吵了一架。
却不曾想,远在千里之外的梁汐竟然已经东西了褚沛的意图。
褚易安心惊肉跳,再面对他的时候突然就有种无地自容的尴尬,“我会试着劝他,就算实在不行——”
“政权更替皇朝覆灭,本来就是历史变迁毕竟的规律,不是单独的一个你或者我能够改变什么的。”梁汐没等他说完已经开口打断,“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子罢了,你放心,我不会为了这样的事迁怒于你。不管真正的东窗事发会在什么时候,最起码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你是和我同窗七载的师兄。至于别的,命里定数,都随缘吧,谁也不要强求!”
这座王朝腐朽衰败,根本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就算不是褚沛起了外心,也保不住多久了,也不就是她有多么的冷血薄凉,而是——
真的力所不及,何必徒增困扰?
可褚易安是褚沛的儿子,这一点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是我从来就不信命!”褚易安也跟着站起来,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疼痛的神色一把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愿意,我们离开这里不好吗?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想要的生活,我也可以给你。你说的对,你跟我太过渺小,皇权更替朝代变迁,这些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隐姓埋名,却掩盖不了血统和真相!”梁汐的言语犀利,半分的余地也不留,“现在你这样说,说可以抛开你的姓氏,你的家族,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颓败到需要你去操心和支撑的时候。这样的局面发展下去,却又有谁能一直的置身事外?有些变数,不是人为能提前预料到的。”
“涵芯——”褚易安再开口,那语气里都近乎带了乞求。
这么久以来他早就认定了她,心里勾勒了无数的蓝图和未来,每一个都要有她出席才算圆满,可是现在——
却是一纸荒唐,在他的满腔热情全都不及说出口的时候就遭遇了这样的一场无妄之灾,她便是连最起码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不想又开始!
于是也就不会所谓的结局!
她聪敏睿智,又胜在有气魄有决断,但凡是她决定的事那就再没有回旋变更的余地。
“你给我一点时间,”最后,他也只能再尽量的争取,“我马上赶回江北,我会说服我父亲让他改变主意的,到时候我回来找你?”
梁汐看着他,只是平和的微笑,眼睛里有一种陌生而尖锐的东西,刺的他心里发疼。
她不答应,哪怕是连最虚伪的承诺都不肯给。
那一刻褚易安的心里却调动不起任何和愤怒有关的情绪,心里就只有一种感觉,她此刻看似以最近的距离站在他面前的,却又是以一种他完全追逐不到的速度迅速从他的世界里抽离。
突然之间,他就再不敢在她面前待下去,仓惶的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空旷的屋子里,梁汐站在原地目送他踉跄而行的背影。
她的神色始终淡然,旁边她的心腹丫鬟却忍不住落了泪:“公主,您的婚事要不还是拖一拖吧,保不准少将军他真能说动褚沛的。”
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自家公主和褚家少将军的确是天作之合,别人不知道,她却十分清楚,梁汐对褚易安的感情也不一般,只是更遗憾的是——
自家公主却是个理性大于天的人,她就是有这样的气魄,在关键时刻断情绝爱,也不要去做那些飞蛾扑火不计后果的事。
“不必了!”梁汐摇头,接过她手中书本亲自捧着往外走去。
褚易安当天就又马不停蹄的离京直奔江北褚沛的驻地。
梁汐果然没有犹豫,按照预期的计划,半月之后就盛装出嫁远走浔阳。
而褚易安,却是在出京之后也彻底断了回头路,因为只在他奔赴江北褚家军驻地的路上褚沛就已经传出褚沛揭竿而起打出了讨伐昏君的旗号——
彻底和大荣王朝对垒了起来。
那一晚,他孤身坐在一间荒野小店的屋顶喝了个乱醉如泥,天下之大,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
想要回头去找梁汐,可是后路被断掉了,继续北上去追随自己的父亲建功立业——
那更不是他真正想走的路。
浑浑噩噩四海游荡了许久,直至有一天噩耗传来,宪宗为了胁迫褚沛妥协将滞留京城的褚氏一门全部屠戮。
灭族之仇!
那一刻他才不的不承认,梁汐的所有远见都的对的,的确,他们彼此都注定了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试想如果当初她真的答应随他一起远走高飞,那么到了这一天听了这样的消息他又该如何抉择?哪怕为了她,他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心里也总要带着一辈子的愧疚和疙瘩吧?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才改了主意,回归褚家,回到了褚沛的身边。
日后的数年间,他领兵驰骋沙场,抢夺着她梁氏一族的江山天下,而她偏居浔阳一隅不问世事,和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谐,过了几年她向往之中最平静安乐的日子,直至那一日——
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