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知无论我再如何精于模仿,总会有些细微之处同曹公不尽相同,何况曹公文韬武略,我远远不及。”孟小满眯了眯眼睛,望向一旁照亮书房的那盏精巧的铜铸侍女灯。据卞纤儿说,这灯还是曹操心爱之物,曹操始终将之摆在书房。若此物有灵,不知是否也觉自己比不上曹操?“这五年来,我故意调开了同曹公交情最深最久的夏侯元让,竭力避开同曹夫人相处,在人前一点一滴的抹掉曹公的痕迹,做的像是曹公自然而然有了改变,今日酒宴,连元让也再不觉我有何异样……可仔细想来,若非易容之术太过匪夷所思,怕是不等到今日,早被众人觉出我并非曹公。”
郭嘉一时间默然无语。他纵然有心安慰孟小满,也无法全然否认她这番话。旁的不说,单就文采,当初的孟小满就不能与曹操相比。郭嘉曾帮孟小满整理过曹操留下的文书,其中除了兵法心得、往来书信外,还有不少诗作,句句精妙绝伦,有些甚至可谓传世佳作。郭嘉自幼饱读诗书都自愧不如,就更别说孟小满了。
铜铸侍女灯的灯豆闪了又闪,光芒突然暗了几分,映得孟小满的脸庞也晦暗不明起来,叫郭嘉一发猜不出她的心情。“当初,奉孝曾提醒我慈难掌兵,我自觉已将此事记在心里,却还是心慈手软。当日初掌兖州,张邈等人心里并不服气,我明明早有所怀疑,却一味退让忍耐,毫无算计。甚至等到鲍允诚遇害,兖州困顿,我还不知反省,反而洋洋得意、狂妄自大,借着曹家惨剧,想要贪图徐州,终于酿成大祸。”
“……兖州百姓遭此劫难,是嘉之过。”郭嘉起身请罪,沉声道。对于这件事,身为谋士的郭嘉比孟小满更加自责。自徐州归来,他再无从前那般轻狂心境。
“奉孝便如我掌中宝剑,是我学艺不精,一时失算,怎能怪你。”孟小满并不责怪郭嘉,但平和沉稳的语气突然中有了一丝颤抖,艰难的强迫自己把她最不愿意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只是……奉孝不知,前日文若已将各县丁数统算完毕,兖州去年一年,人口减了两成。”
听到这话,郭嘉心中也不由一痛。难怪孟小满突然说了这么多灰心丧气的话。今晚她强颜欢笑,怕是已到极限。
要知道,兖州只青州归降的黄巾就有上百万人口,两成,就是二十万人。那,算上原本的兖州百姓,这一年中又少了多少人口?其中纵有人可能是逃往他乡躲避战乱灾荒,人数怕也有限。从前他曾劝孟小满不必顾虑名义上的雄图大志,只以保百姓性命为要,可现如今……那个死字在郭嘉唇边滚了又滚,还是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但这个字却被孟小满自己说了出来,“我开仓放粮赈灾、剿灭张邈、逐走吕布,百姓归心,文武官员皆称赞不已,仿佛我做下一场偌大的功绩。可若非我当初心慈手软,何至于有此一乱?对那数十万无辜死在这场动乱中的兵士百姓来说,我又有何功劳可言!?”
孟小满双手紧握成拳,竭力克制情绪,只觉心头诸般懊悔,再多言语也不能诉及万一。她本没想对郭嘉说出这么多软弱的话,可或许郭嘉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太过柔和,这番话一旦开了头,就不能自已的一口气说了下去。
“可笑我明知自己无德无能,却偏偏不能放手……”荀彧私下里一片苦心的劝说,程昱公然说起的梦境与天意,连同最初郭嘉撺掇她假扮曹操的模样,仿佛全都盛在孟小满眼前这片昏暗的灯影中,朦胧的交叠着,连同她的愧疚与懊悔一起,裹挟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可正因如此,才叫她惊觉,就算几近窒息,身处其中的她竟丝毫不想抽身而去。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有了这样的念头呢?
“……我也不想放手。”
若不是四下静寂无声,郭嘉几乎听不到孟小满唇间滑落的这句低语。轻轻的几个字,却重重撞在郭嘉心头。
偏偏是今晚?偏偏是今晚。
郭嘉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自受。起初他一时兴起,刻意在孟小满的心底种下野心的种子,如今那粒种子终于生根发芽,他却后悔了。若孟小满还如从前,只盼着曹昂能担起重任,自己早日脱身,那他或者还有几分希望,有朝一日能当真将面前这独一无二的女子拥入怀中。但如今……
“奉孝,你看这封信。”孟小满闭上双眼,沉默了片刻,再睁开眼时,语气已恢复了平静。她将一张信笺推到郭嘉面前,手指轻轻在上面点了点,旋即站起身,走到灯前拨了拨灯芯。
书房里的光线重又明亮起来,郭嘉强行按捺住心底的失落,拿起信纸,就着灯光才读了第一行,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主公要上表朝廷,同陶恭祖一同表刘玄德为徐州刺史?”
“不错。”孟小满一边拨弄灯芯一边点了点头,淡黄的光芒照在她脸上,再找不出半分软弱动摇的神色,“我得到消息,陶恭祖已死,吕布率军取道小沛,往徐州去了。”
吕布会逃往徐州,早在孟小满同她一干谋士的预料之中。孟小满在定陶放了吕布之后,吕布不顾陈宫劝说,还想去同张邈会合,结果没到陈留就听说雍丘城已被曹军攻破,张超战死,张邈下落不明,这才悻悻转道豫州往徐州投陶谦去了。可陶谦拖了这些时日,到底没捱过这个冬天。
本来依孟小满之前在徐州布的局,若她打算兼领徐州牧,并非全无可能。何况人在徐州时,她还不忿刘备趁虚而入,如今竟要上表朝廷,表刘备做徐州刺史,也难怪郭嘉吃惊。
郭嘉看得出来,孟小满对此事是早已拿定了主意,并非从前那般是同自己商议。他神色变幻,不知这么妙至毫巅的一步棋,是孟小满自己想到的,还是别人给她出的主意。
——无论出于何种私心,他都希望答案是前者。
“此事我还未同文若他们提过。”孟小满回过头,看了一眼郭嘉的脸色,误会了他的想法,却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甚至还有心情和他开起玩笑来。“文若同仲德对我期望甚大,我倒真怕他们知道之后,嫌我太没抱负。”
郭嘉纵是心情复杂,听了这话也不禁翘起了嘴角,“主公如此妙计,文若同仲德兄又怎会嫌弃?”
兖州初定,曹军实力大损,根基不稳,比起并吞徐州,休养生息才是上策。孟小满在徐州花费恁多心血,又冒了偌大风险,能下这一决心已然不易。况且她如今既表刘备为刺史,于刘备便多了一份知遇之恩。就如袁绍表孟小满为官后,旁人看曹军就当以袁绍马首是瞻,刘备凡事也要先给孟小满三分薄面。袁绍希望借孟小满之手接管自己无力顾及的兖州,孟小满也把这一招有样学样的用在了刘备身上。
在徐州时,孟小满便觉出刘备性情弘毅宽厚,善能结交豪杰,若容他坐稳了刺史之位,必是劲敌。正好吕布去了徐州,以他的虎狼之性,听说陶谦已死,想必将徐州看做自己口中肥肉。若刘备不得刺史之位,以他个性或许还会对吕布退让一二,但身在其位,许多事便再无法忍让。将吕布放在刘备身边,刘备要坐稳这刺史之位怕是不易。
如此一石数鸟,可不是妙计?
听郭嘉由衷称赞,孟小满自是面带得色,但这点得意也只是一闪而逝,转倒生出自嘲之意:“当日师伯曾嘱我救百姓免遭战祸,我亦自诩爱民,可如今兖州尚未恢复元气,我又要搅得徐州也不得安生了。真不知道像我这般,算是成就的哪门子的大业!如此虚伪,又和那袁绍等人有何两样。”
“主公以为,何谓大业?”郭嘉沉吟半晌,突然问道。
这本是刚才孟小满提出的疑问,郭嘉却偏又问了一遍,孟小满不解其意,道:“奉孝方才不是已有定论?”
“此固是定论,可主公以为,真有人做得到么?”
孟小满再没想到郭嘉竟说了这么一句。她早已习惯郭嘉的思路与常人不大相同,可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听他的口吻,说是疑问,倒像是嘲讽。答案明明是他自己说出口的,可他又似乎是全不把那等圣贤书中反复解说的大道理放在心上。
“奉孝这话可奇了,自三皇五帝至如今,成大事者无数,怎么没人做到?”
“每逢乱世,便有豪杰辈出。英雄相争之时,言必悲悯百姓于乱世之苦,朝不保夕,故发下宏愿,要成就一番大业。”郭嘉一贯爱笑,可此刻神色却淡淡的看不出悲喜,“所谓成就大业,叫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先要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可被杀的那些人,难道就不是百姓?如此行事,岂不是自相矛盾,怎能算得做到?”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只这八个字,就足以孟小满细细咀嚼其中深意,竟觉从古而今,自乱世而至治世皆是如此,从无例外,实没有比这更准确的说法。她只觉得郭嘉所说,几乎把他教自己读的那些书里所写的大义之词全然推翻。剥去那些光鲜亮丽的粉饰后,这些话看似残忍,却十分真实。
“可若依奉孝所言,这般大业,只怕再过万世,也无人可成就得了。”
郭嘉仍旧冷着脸摇了摇头:“主公差矣,大业二字不过如临阵之令旗,世人所争,实权利耳!”
孟小满还从未见过郭嘉这般神色,她皱了皱眉,觉得郭嘉所说也未免太过偏激。思及当初自己在徐州痛斥曹豹的话,孟小满不由反驳道:“奉孝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但依我看来,权利二字,世人相争不假,但若为百姓而谋,则为大业,若为一己私欲,便沦为国贼矣!”
郭嘉闻言,只怔了一怔,旋即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笑容:“主公心中有此高论,便是同袁绍等人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