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大概三十多岁的模样,留一把修剪整齐的小胡子,面白唇朱,脸上笑容满面,一笑起来,眼睛仿佛挤成了一条细线,体态肥腴,和今日孟小满所见的面黄肌瘦的皇帝公卿们截然不同。
孟小满总觉得这人自己仿佛在哪儿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对方名姓。但听他的语气,似乎和曹操也不甚相熟,因此放心答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在下符节令董昭。”董昭笑吟吟上前见礼道:“昭对曹公忠义之名仰慕许久,恨不相识,今日得见,实乃昭之幸事。”
“原来阁下便是董公仁!”孟小满听董昭在人前这般疏离客气的说法,定是不愿让旁人知道他同自己的关系亲近,故而也不说穿,同他相揖见礼:“本初、稚叔皆对公仁赞誉有加,吾慕名已久,难得今日见面,果然与众不同,来,快请到我帐中叙话。”
二人假作生疏,好一番客套,待等一同进得孟小满帐中,对视一眼,均是忍俊不禁。
孟小满待董昭十分恭敬,先请他坐下,而后深揖一礼,道:“公仁昔日助我使者入朝面圣,而后朝中诸事,亦多赖公仁为吾谋划而成,今日好容易得见,请先受吾一礼。”
甫一和这些文武公卿打交道,孟小满便觉出这些人待她亲近的程度,远胜陈宫的描述。可见董昭信中所言不虚,他为孟小满四下周旋的确是尽心尽力。孟小满纵是还有疑虑,但道谢却也是真心实意。
“明公不可!昭数次越俎代庖,明公不怪,昭已感激不尽,万万不敢再以此居功!”董昭慌忙起身还礼,眼中却闪过一丝满意:“明公胸怀天下,志存高远,实为当世豪杰,若非如此,昭纵有心筹谋,亦无能为力。”
董昭初见就这般直白称赞,放在当初,孟小满听完怕还会有几分不自在。可如今她久居人上,这等话也听的惯了,并不羞窘,坦然拱手谦道:“当今天下,豪杰辈出,吾岂敢当公仁如此盛赞!如今陛下蒙难,四方不靖,民不聊生,吾虽不敢妄称英雄豪杰,也愿效犬马之劳,又有何德何能,得蒙公仁相助,当真是感激不尽!”
从到了洛阳起,孟小满措辞就益发谨慎,恐怕自己话中被人捉住把柄,更把一句话掂量出三四层意思来。虽说独处之时董昭尊称她为明公,等若已自降身份为她客卿,但这何尝不是在为他自己表功——若非孟小满如今有了爵位在身,也当不起他这一声明公。
只是,这董昭的善意来得也太过蹊跷了些,孟小满心中一直疑惑不解,此刻终究忍不住提了一句。
董昭早料到孟小满必定有此疑问,眯起双眼,不紧不慢道:“明公讨董英名,天下皆知,昭旧为袁本初帐下参军,本初于河内设宴款待明公,昭敬陪末座,曾闻明公高论,深感明公见识气度,远在本初之上,故早已有心结交。”
董昭这么一说,孟小满这才想起这段故事,怪不得自己看着董昭就觉十分面熟。方才她虽假称袁绍曾提到董昭,但其实那时候董昭官职低微,袁绍连他的名字也不曾向孟小满说起,若非郭嘉和荀彧提及,孟小满还不知董昭曾为袁绍效力。
“闻听明公在兖州逐黑山、收黄巾,保我兖州父老平安,昭心中感激,本欲相投,却被张稚叔强留军中脱身不得,谁知转有相助明公之机,可见此乃天意。”
孟小满闻言,不由暗赞董昭为人高明圆滑。他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周到漂亮,既解释了董昭决意相助孟小满却又寄身张杨麾下的始末,又不着痕迹的用自己兖州人的身份套了套近乎,更不忘避开陈宫叛曹和张邈、吕布搅乱兖州这些糟心事不提。
说起恭维人,董昭简直可算是人中翘楚。他分明字字句句都在给孟小满戴高帽,可那语气神色里却全然一副为国为民,天地无私的模样,甚至连孟小满在兖州暗中关照董家人这样的事,他也没提半句。更何况他的这番话,阴差阳错的倒也正合了孟小满的胃口。
董昭来投,竟是看在她本人面上,而非仰赖昔日曹操的余荫!这对孟小满来说,可算是最好的恭维了。
“此天赐我董公仁!”孟小满不由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亦不忘回赞了一句。话已至此,她向董昭拱手为礼,索性谦虚求教:“眼下情势紧急,局面混沌,吾初到洛阳,何去何从,还请公仁教我!”
自平定兖州后,孟小满便再不敢托大。在许县时,她对着一干臣属,把要迎天子都许的事情说得言之凿凿,显得异常急切,心里却始终谨小慎微,并无半分大意。
到洛阳还不满一日,她就觉出天子身边诸将实是各怀心思。眼见帝后被李乐劫走,竟唯有杨奉领兵追赶。韩暹身为大将军,却只守着那破烂车驾毫不作为;董承在帝后二人脱险之后才以保护公卿逃生为由迟迟现身;张杨更是始终率部守在洛阳城外连面都没露,只遣人来向皇帝问候了一声。面对如此混沌局势,直叫孟小满暗悔没把郭嘉带来。
董昭本在张杨麾下,如今却留在皇帝身边,怕是已有准备。她又不同于曹操本人,此前未涉朝中政局,于此并无经验,身边也无谋士,倒不如先和董昭商议一二,也显得她将董昭视做心腹。
董昭闻听此言,见孟小满并不得意忘形,对自己又格外看重,心中满意,这才欣然把信中还不曾提及之事述说了一番。
正如之前郭嘉所料,李傕、郭汜放走皇帝及百官之后不久,果然心生悔意,两贼重归于好,一起派兵追赶,意欲夺回皇帝。
董承、杨奉等人率部保着天子车驾且战且走,王公贵族、文武群臣随同御驾仓惶奔逃,皇室的御用器物、符册典籍尽被丢弃,宫娥內侍也是死伤无数。
为求能安然返回洛阳,天子刘协不但下旨召各方诸侯前来勤王护驾,更大肆封官赏爵,连那昔日黄巾余党白波军也召至御前为官,韩暹、李乐皆在其中。
可白波军中人皆已落草多年,贼性难改,前来护驾并非趋于大义,不过是看在名利份上。如今亲见皇室落魄,威严不存,便各生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