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之后,立刻又堆起笑容:“这点小意思孝敬千岁自然是不够的【娴墨:显出底下官员比皇上还能张嘴是常态,一黑又是一片。】,只是元敬调京不久,一时手边不凑,还望千岁原宥,日后得便,一定再行厚补。”说着又将信封推过。常思豪按住他手背:“在下岂是嫌少?大人快快收起,勿让常思豪为难。”戚继光略一犹豫,落目扫去,见他的手背肤色较深,指节粗壮,上面脉络纵横,显得极为有力,心中落底,再次陪笑道:“元敬久在南方,不识京城风雨,日后少不了要受千岁的照顾,千岁如此,倒是叫元敬为难了。”
常思豪盯着他眼睛霍然而起:“戚大人,人都说岳飞之后无名将,唯我大明戚继光。我在军中之时,听大伙儿谈论最多的便是你和俞大人在沿海抗倭的事迹,一向敬你是为国杀敌的英雄好汉。可是进京之后,又听说你这人喜欢结交权贵,四处送礼,本来我是不信的,没想到果然如此,真令**失所望!”
戚继光愣愣瞧他半晌,目光转落于地,发出一阵自嘲式地苦笑:“英雄好汉……呵,如今我自身难保,每日如坐针毡,说什么英雄好汉,都是笑话罢了。”
常思豪道:“这话从何说起?”
戚继光叹道:“千岁可知我现在的官职?”常思豪道:“不是三省总兵么?”戚继光摇头:“我现已调在京师,做神机营副将。”常思豪有些意外:“那又怎样?”戚继光道:“神机营是京师拱卫三大营之一,表面看去,是比我在南方做总兵风光,可是手中却无实权。而且营中大小将领多是名臣子弟、王室宗亲,这些人整日提笼架鸟不学无术,把营中弄得乌烟瘴气。上面的我管不了,下面的我指挥不动,夹在中间只能徒乎奈何。本来倭寇既平,能做个京官,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有同僚告知,皇上调我入京,原来是有人做下的手脚,遭罪的事情只怕还在后面。”
常思豪难以相信:“大人军功卓著,海内驰名,谁敢陷害于你?”
戚继光见他脸上怒容蕴漾,不禁心头生喜,仍涩涩叹道:“可不敢说陷害二字,只当是对我有误解罢!向皇上提出建议调我入京的,是给事中吴时来。我在南方屡获大捷,手握重兵,引起朝臣顾虑也不为奇,然而此人却称我对朝廷不满,暗示我有反心,这实在是无中生有。唉……”
常思豪道:“他总不能凭空诬人清白。”戚继光恭请他归座,这才道:“千岁不知,当初我平了浙江倭患,闻福建告急,便急调兵而去,头一仗便拿下了横屿岛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它本是倭寇大本营,因占地利,易守难攻,曾让闽军吃尽了苦头。扫平此处,军民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得胜后我便在海边召开庆功宴聚将会饮,当时明月皎洁,大家席地而坐,望海观涛,平酒方肉,吃得兴高采烈……”他说到此处原有两分快意,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又变得满是寂寥之色:“没想到,当时席间有人吃醉,言说我的军功实大,足以封侯,皇上只封个总兵官,未免不够。众将都附合称是,我一时兴起,便起身随兴吟唱了一首《凯歌》。”
常思豪道:“得胜之歌,必定慷慨激昂。”
戚继光摇头而叹:“若不是这首歌,也不会惹出那许多事来。”常思豪道:“莫不是歌中有了犯忌的言语?”戚继光苦笑道:“是否犯忌,元敬却不好说了。这短歌不长,我且吟来,请千岁评判。”略施一礼,吟道:“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常思豪闻之沉默片刻,道:“果然气冲斗牛。吴时来挑你的理,必是在封侯二字了。【娴墨:继光才力缩窘,其词略嫌勉强,尾二字无非为押韵而已,何不改成“收尽倭血兮,洗我兜鍪”?至少可免却这杀身之祸。这种人越没本事的越爱写诗装相,结果只能落笑柄,都是倒霉催的。如今网络小说中更是诗山词海,酸文假醋,读来如嚼屎橛,一发说不得。】”
戚继光道:“千岁英明。吴时来确是抓住了这两字大作文章。言说部下如此妄议君非,我不严厉斥责,反吟此歌,实属借题发挥表示对皇上不满,更有扩大争议,搅动军心,鼓动部下怨上作乱之嫌。”
常思豪一笑:“那戚大人你,究竟有无封侯之意呢?”
戚继光脸上变色,登时起身作揖道:“千岁明鉴,实实绝无此意!元敬但有一腔热血,只在报国安民而已,席上吟唱此歌,乃大醉之际顺着众将高兴一时失口,岂是发泄不满,责怪皇上?”
常思豪心想:“当初在南下平倭之前,你便曾写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诗句以为述志明心,这两句诗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现在又来‘觅个封侯’,岂非是自相矛盾?若无此心,大可绝口不谈就是,为何写出诗来又句句不离封侯?”【娴墨:小常此时亦是乖觉人矣】一笑道:“戚大人不必如此。我也在军队待过,哪个小旗不想做总旗?哪个部将不想做将军?”
戚继光听了,果然脸上尴尬。
常思豪眼皮微落,全无所谓地道:“这本是人之常情,吴时来据此嚼你的舌根,也是毫无用处,大人何必夸张到如坐针毡?”
戚继光叹道:“他参我原不只这一条而已,还说我手下浙兵被称为‘戚家军’,更是大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军乃国家之军、天子之军,岂可称戚家军之理?一经怂恿成患,来个黄袍加身,后果不堪设想。”
常思豪失笑道:“当年岳飞手下军兵称‘岳家军’,也没见秦桧以此责难。吴时来这理未免挑得太歪了罢?”
戚继光双睛起亮,折身感激道:“千岁明见。六科之中,多是这类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这些言官百无一能,只会空发牢骚,沽名钓誉。别人在阵前浴血,他们却在后面拼凑是非,不管打胜打败,总是有他们话说。”
常思豪已然今非昔比,一听他说出这话,又一副大遇知音的样子,心里已经提高了警觉,淡然道:“言官的事情我也听过一些,不过想来皇上自有公断,总不会任人搬弄是非。”
戚继光道:“是,是。照说吴时来这些言语提交上去料也无人理会,可是居然能通过部议,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别有内情。我本来对他不甚了解,这些日子着人一查,打探出些底细,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