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慌乱尖锐的声音回答道:“确是如此,绝无虚假!”
常思豪屏息潜近十余丈,隐在一株树后探看,只见在夕阳余晖之中,一个着太监服色的人跌坐在一处墓穴旁边,右脚无靴,露着白袜。对面站了男女二人,男人身着紫衣,正望着那墓穴宝顶上的荒草发呆。女子双手拖拎着一个大包裹,缝隙中可以看到厚厚的黄纸捆,正是水颜香。她问道:“那么嘉靖老皇爷又葬在哪边?”那太监道:“在东北方向阳翠岭下,名为永陵。”
水颜香四顾说道:“此处风水极差,尽是衰亡气象,与老皇上相隔又这么远,为何要将她葬在这?”
那太监道:“阎贵妃所生皇子早夭,又无功绩,怎能和老皇爷合葬?不仅是她,王贵妃、马妃、哀冲太子、庄敬太子等一共六名妃子、两位太子,都葬在这边,好像是当年老皇爷听道士们说夭折的皇子不祥,所以这几处墓穴都选在西边阴杀之地,离自己的陵墓越远越好。”
水颜香皱眉道:“岂有此理!他活着时候便信什么‘二龙不相见’,死后还是和儿子隔得远远的,可当真无情无义!夭折的儿子便不是儿子了么?他怎能连生儿子的妃子也一起嫌弃上了?难道他的陵中便只有自己吗?那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那太监似乎挨过打,不敢责怪她这些无礼犯上的言语,老老实实道:“也不是,永陵中还有方皇后、陈皇后和杜太后。方皇后能陪葬永陵,那是因为她当年曾救过老皇爷一命。陈皇后和杜太后迁葬进去,是皇上今年下的旨。”
水颜香表情愤愤还想再斥骂,长孙笑迟转过脸来一声轻叹:“算了,方皇后有救驾之功,陈皇后本是他原配,杜太后是三弟生母。我娘原来不过是九嫔之一,后来册妃,出身低微,本来便比不得旁人。什么生皇子的功劳,那也更不用提了。”
那太监听他说这几句,直惊得两眼睁圆,牙齿打战,想到刚才自己拿火铳打他,他非但没事,反而一晃便到了眼前,随手一点,自己便动弹不得,现在他竟自认为阎妃之子,那岂不是死鬼哀冲太子么?难道太子爷在阴间长大,如今回阳间来看娘了?长孙笑迟听他牙齿得得生响,颇令人烦躁,脚下微动,挑起一粒石子飞出,将他打晕。
水颜香把黄纸往地上一掼,道:“你倒看得开!你这三兄弟当了皇上,还知道把自己的娘加以迁葬,得享身后尊荣。你娘生时无端受欺,死后还遭冷落,那她这辈子岂不是大冤特冤?【娴墨:人活着是一口气,死了还要争一口气,是常情,又是笑话,小香若落在如今职场,必然不受人屈】她一个女子柔弱,不争也罢,你这做儿子的又怎能不来替娘出头?人若没点血性,活一辈子便受一辈子窝囊气,又有什么意思?”
长孙笑迟沉默不语。水颜香道:“小哀,不如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找皇上,让他下旨把这墓也迁过去。”长孙笑迟满面萧索:“娘生前无争,死后咱们还空自争个什么?况且她老人家含冤而死,纵然葬在永陵,也未必就高兴了。我既然出京,便也不想再回去,来,咱们这便开始拜祭罢。”说着跪倒在墓前,缓缓磕头。
见他如此,水颜香也叹了口气,捡根木枝在墓前画了个圈子,开始烧起纸来。一时火光起舞,金焰腾起如妖魔,将远山夕照都映得黯了。
长孙笑迟眼望墓顶,眼神寂寞,过了许久,喃喃唤道:“小香。”水颜香:“嗯?”长孙笑迟缓缓道:“我原来一直很想娘……很想很想。不知怎的……到了她的墓前,却感觉不到悲伤,也没有怀念,我根本……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水颜香道:“你有爹有娘,可也跟没爹没娘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没在一起生活过,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事,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自然像是梦一样。”【娴墨:程连安和父亲多半也是这缘故,大人整日忙工作,孩子扔下变得不认识,最可悲,这样的父母,如何有脸对孩子唱常回家看看?恰该自生自灭,老死不相往来才对】长孙笑迟叹道:“是啊。我一直想替娘报仇,可是,现在却不觉得自己为她报了仇,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替她报仇。卢王二妃都是害死娘的仇人,可是我看着她们的脸、听她们述说往事的时候,心里却有一种希翼,想要成为她们的儿子。不管这个娘对别人有多坏,她对我都是一门心思地好,疼我,呵我,爱我,那样我该有多开心?如果能有这样一个母亲,给我一个家庭,莫说是这聚豪阁主,便是玉皇大帝,我也不做。”
水颜香见他目光流痴,心中大生怜惜,拥着后背将他抱住,脸颊轻轻贴蹭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小哀,以后便由我来疼你、呵你、爱你,给你一个家,也是一样的,你难过就哭出来,可别这样,让人瞧着不知有多伤心!”
常思豪心想:“我们的想法倒是有些相近,不过至少我还和母亲、小妹一起生活过,心中有着抹不去的温馨回忆,和他相比,可算幸福得多了!”
就在此时,长孙笑迟猛地一转身,将水颜香压在身下,同时林中呯地一声铳响,血花标起,溅了水颜香满头满脸。
“哈哈哈!”
寂林中笑声陡起,有人油腔滑调儿地哼唱道:“冬天冷,好大风,扛着火铳打野莺,打着一个拿火烤,打着两个上锅蒸……”【娴墨:有点无根树的调子。宫里唱大戏,酒楼唱小戏,坟圈子堆边有野戏。宫里亲情戏,城里权斗戏,坟地里唱爱情戏。其实戏不止九场,这一场探陵恰是第十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