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太阳悄没声的钻出地平线,将它那身灰白的睡袍轻轻一抖,便有丝丝缕缕的淡金从缝隙中流泻出来。阳光仿若来势汹汹的浪潮,只消片刻,便满溢了原本的黯淡天穹。
清早的阳光并不很热烈,好似绡纱般明丽且细腻。它们轻柔和缓的从空中飘落,继而覆在一张苍白的面孔上。那面孔的主人微皱着眉,原本红润的面庞一丝血色也无。
金灿的阳光从光洁的额上滑落,拭过她的眉梢眼角,又轻轻覆在同样颜色惨淡的唇上,将嘴角那道早就干涸的血痕映衬得愈发触目惊心了起来。那两片惨白的唇一掀,便有一道沙哑的嗓音在空气中激起看不见的波澜:“你输了。”
瘫坐在地上的男人轻咳一声,声音嘶哑的像是被砂石摩擦过:“你却也没有赢。”他甫一张嘴,便有暗浓的血液从口中不断涌出。然而他仿佛并不在意,甚至不抬手去擦一擦,只是微笑着看向对方。
如果忽略他灰败的面色、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他的神态可以说是十分平静从容的,甚至可以说是胸有成竹一般的安定。若非那道停在他额前的剑光,他简直像是一个胜利者。
他似乎感觉不到漫随天外剑散发出的锋锐气息,就带着那抹从容的微笑、定定的望着剑光的主人。然而,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纪启顺那晦暗的眸、是她沉沉垂下的嘴角、是她眉心的轻皱。
她的情况不比姚宪之好多少,不断有血腥气在胸腔中翻腾着。只是她不愿示弱,每每有血气反到口中,都咬着牙硬是压了下去,太阳穴也抽痛不已。
她也回望过去,同时抬起手,指尖一下一下的点着抽动的太阳穴,似乎这样就能减轻一点痛苦。姚宪之虽然一身狼狈,那股子气度却还没散,这令他看起来气势一点都没落了下风。
看到他这般风骨昂然,纪启顺不由长长叹息,终于坦诚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是输了。”一边这样说,一边就有鲜血溢出,顺着那道干涸的血痕滚落。她十分惋惜、也疑惑,他这样的人如何怎会做这种事情?然而,尽管疑惑她却也不会问。就算问了又如何,难道他们的关系会因此不同么?
不会的,就在她看到地底裂缝的瞬间,在她决定跟上姚宪之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就算她不愿与之为敌,姚宪之也不会就此罢休。性格使然,他们注定为敌。
姚宪之依旧微笑着:“怎么还不下手?我看你不是这样心软的人。”他眉目舒展,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然而纪启顺看得出来,他的的脊背一直是紧绷的,从未松懈。她知道,姚宪之恐怕一直在寻找逃脱的空隙。
因此,纪启顺自然也依旧紧绷着神经,不敢放松丝毫。毕竟,原本她可以赢得此战还是很有一些水分的。虽姚宪之与她皆是出窍修士,到底她经脉丹田被封,故而实力自然比姚宪之差上一筹。
她这回能够侥幸获胜,还要多赖之前余元卜赠与她的保命符箓。若非有符箓相助,不然恐怕现在倒在地上就是她了。要是平时,她早就手起刀落,结果了这个大麻烦。
然而现在她不能。一来姚宪之的行为诡谲,且所用阵法、所持功法都不像是一个散修该拥有的。因而她猜测那地底的裂缝恐还另有玄机,若她此刻为怕一点小麻烦而灭了口,怕是反要招致大麻烦。
二来,这飞花客栈地处中舍城,此事多少要牵扯到云水会,若是一个处理得不好,给太虚门又或者余元卜添了麻烦就不好了。事情到了这份上,已经不是她与姚宪之的个人恩怨了。她自认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也并非长袖善之人,所以为防万一还是要问问余元卜的意思才好决断。
可她自然不能这样回答姚宪之,只笑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难得与道友投契,故虽道不相同,却不妨碍我欣赏道友胸襟片刻。”
其实这也是大实话,那日她见到姚宪之画作的时候,确实为他笔中流露的胸襟产生了敬佩与欣赏之情。要知道,谈吐、衣着、习惯甚至笔迹,都是可以改变又或者模仿的。但是挥毫间所流露出的意气胸襟,却是无法刻意模仿的。故而纪启顺才看到那画,便对姚宪之生出了结交之心。
可惜世事弄人这么一想,纪启顺不由怅然的暗叹了一口气。
姚宪之听了这话也沉默了片刻,不知是觉有所共鸣,还是在蓄力等待合适的时机暴起发难。
纪启顺才不会管他怎么想,她虽有赏花的闲情,但也先得有命赏才行啊。她这人虽有时也犯些糊涂,但头脑清醒立场坚定,大面而上从不掉链子。若当真是私人恩怨,一时心软那也就罢了,以后出了什么事,最糟不过她自己担着。自己识人不清遭了难,自己担着也是该。但是这事儿都牵涉到宗门了,她再傻也该知道要硬起心肠了,何况她不傻。
因而,她也不再开口,而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面手掌大小、银亮的圆镜来。这是她下山前余元卜交给她的,名曰太虚子母镜,乃是用做传信的一种法器。这种法器又有子镜母镜之分,纪启顺使用的自然是子镜,母镜则是在余元卜手中。照余元卜所说,一般本门师徒间都都会持有太虚子母镜,董妙卿于那位还未曾谋面的大师兄也都持有一面子镜。
这子镜与母镜间又有特别的联系,可使子母镜的持有者即便远隔千里,亦能交谈。而且母镜的使用者,还能感应到子镜持有者的大概状态。当然了,要达到这个程度,也很是麻烦吃力的。所以一般不到危机、紧要关头,没有哪个师傅闲的没事会去利用母镜监视徒弟的。有这功夫做什么不好,非得在这上浪费时间。
余元卜只说本门中师徒持有此镜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别的门派并不会制作此镜。太虚子母镜嘛,关键就在这太虚二字上!此镜乃是本门一位先贤所制,因其妙用特别,便将炼制诀窍献于门中,供门人方便。但是仅仅供给内门弟子罢了,且还得付出功绩又或者灵石才能得到。也算是非内门不可见的秘术罢,有点类似于碧潭阁的引火木。
别的门派虽也有类似的传信法器,但到底不如此镜来的方便、精妙。但这也是应当的,太虚门人向来长于此道,就好比碧潭阁门人善于丹道、方丈善于剑道、天玄善于易术一般。在七大宗门中,又有哪个门派没有自己的擅长之道呢?
纪启顺按照余元卜一早的交代,以灵气推动法器中枢后,便见子镜银亮的镜面忽的一晃,旋即便映出了些朦胧的光影。虽能见到一抹人影,却似雾里看花般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也并未多久,镜面便渐渐平复清晰了。
从镜面看到余元卜并且与之谈话,这对于纪启顺来说无疑是一件新奇的体验。然而此刻她并无闲心体会这难得的经历,那头的余元卜面色也有些严肃,自然是从徒儿的形容狼狈中明白了她此刻恐怕遭遇了什么变故。
纪启顺也不在这种时候虚客气,开口便将飞花客栈之事简洁却周全的告诉了余元卜。
听完经过后余元卜面色愈加肃然,但是语调依旧平缓:“此事,我大约知道了,回头自会告知师门长辈,你且小心看着他。一会儿自会有人来与你交接。云水会那边你毋需担心,宗门自会与他们交涉。待此间事了,你还照旧按原本计划就可。”之后便匆匆断开子母镜联系,约是要与宗门交代此事。
纪启顺见她虽面色严肃,但说话间不慌不忙,便觉得此事虽麻烦,但约摸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故而微微放了心。殊不知正是此事,对她往后的人生造成了莫大的影响,阴魂不散的纠缠了多年,甚至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当然,这得是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了。
此刻她只是盘腿坐下来,一边调息恢复体力、灵气,一边看着姚宪之为防他玩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