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澹月光透过云层,仿佛为天地万物加上了一层昏黄蒙板。
黑云渐渐汇聚成团,就连仅存的光芒也消失不见,只剩静谧的夜色缓缓流动。
将下方那座苍山衬托得更加厚重巍然。
山内玄武殿,一盏青灯静静燃烧。
偶有夜风吹来,火苗便有些忽明忽暗,将空旷的大殿平添出几分阴森的感觉。
一根手指缓缓落下,敲在桌面发出轻响。
陡然青灯火苗不再明灭不定,就连空寂冰冷的大殿也仿佛变得生动起来。
齐太全轻轻翻过一页书卷,目光投注进早就陈旧的纸张,落在一行行排列整齐,却又尽显孤傲不驯之意的字迹上面。
就像曾经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他端坐殿内不动,借着灯火逐字阅读,沉默思考。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手中的这部卷册,全部都是大周武帝亲笔所书。
名为惊鸿帖。
轻微的纸张摩擦声中,玄武道主仿佛透过一抹抹笔锋,顺着时光长河逆流而上,看到了百年前那道横压一世的身影。
即便是以他苍茫雄浑的心境,也不禁有些感慨丛生。
“当初大周武帝还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曾经出现在他身边那个神秘人,到底是谁?”
“这一篇篇惊鸿帖,从工整到潦草,再到最后的积郁狂乱,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阴极阳生,由虚转实,此为真;心与实交,神意渐生,此为灵。”
“武帝横压一世,肯定走到了阳极真、灵两境之上,那么他所言的法,又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齐太全再翻一页惊鸿帖。
刚刚将目光投注上去,还未来得及仔细品味其中蕴含的心境,心中所思却蓦然被突如其来的感觉断绝。
他却勐地抬起头来,面上闪过一丝讶然表情。
青灯倏然闪动,桌后已空无一人。
玄武殿外,齐太全立于黑暗夜幕之中,朝着北方极目远眺,身后一尊龟蛇交盘之象若隐若现,盘踞于玄武大殿上方。
“道主。”
一道身影悄然来到近处,并未像其他玄武门人那般恭敬行礼,而是略显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齐太全散去身后有如实质的异象,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本门有哪位长老去了北边?”
“回道主的话,自从延亲王之乱后,所有长老都居于山门之中,并无一人外出。”
“没有吗。”
齐太全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不知不觉间,意识深处浮现出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但就在下一刻,他却又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可能是孙洗月,她已经将真解忘记大半,怎么会引动出如此程度的真意,甚至让我都心生感应。”
“那么,不是她的话,又会是谁?”
齐太全眉头皱起,陷入沉思。
忽然,另外一道身影在脑海之中悄然显现。
“难道是他?”
回忆起在玄武殿内的那次会面,齐太全直到现在都会不时心生感慨。
明明是青麟山元一道的弟子,竟然身怀玄武真解功法的影子,当时就让他颇为奇怪,甚至还心中动念送了一部真解批注出去,算是有意无意间落下了一步闲棋。
而在不久之后,孙洗月自南疆归来,说起当初穿越苍莽山脉的向死而生,断舍离指向的那个军镇甲兵,顿时在他心中掀起了更多波澜。
身为玄武道主,他见过了不知多少天赋上佳、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即便是当初的孙洗月,也算是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他本以为,除了孙洗月之外,再没有哪个年轻人会引起自己的惊讶。
但世事无绝对,一切皆可能。
齐太全也很难想象,一个出身普通的军镇甲士,在接收了和风洳太上相关的恶念后,非但一直活到了现在,甚至还活成了青麟山道子。
而且这位元一道子不修混元秘录,却将玄武真解领悟到了极深的层次,就连山门内诸多长老道子都是远远不如。
“如果真的是他的话……”
齐太全思忖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岂不是意味着,这个年轻人无论真正修为境界如何,在玄武真意的感悟上面,早已经超越了本道绝大部分门人。
更进一步去想,他在从未观摩玄武篇的基础上,便有可能达到了神意渐生的高度层次,实在是让人惊诧不已。”
“玄影。”
想到此处,他澹澹说道,“你去一趟齐州,看一看青麟山卫道子,他如今到了怎样的实力层次。”
黑暗深处,一道男子声音悄然响起,“我若是北上,道主这里……”
“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齐太全缓缓转身,进了玄武殿的大门,“真正重要的契机,或许就要落在他的身上,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齐州府城。
宁玄真缓步行走在街巷之中。
夜色已深,外面少有行人。
除了少数几个地方还亮着灯外,其余都是一片漆黑。
人们都沉沉睡去,等待着天亮的到来。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一夜时间,却还是无法寻找到那个潜入进来的身影。
比起动时便会引起梵天灵意波动的北荒圣师,这种如鱼入水、不见不闻的感觉则更让他警惕,如果对方在此作乱,所能造成的破坏绝对还要比罗青隽更加可怕。
宁玄真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不妥。
只是他的面容变得更加苍老许多,还有愈发浓郁的死气从体内散发出来,即便是阳极宗师特有的逆转生机也无法将之抵消。
转过一道路口,宁玄真正要抬脚继续向前,却毫无征兆停在原地不动。
片刻后,他缓缓转身,看向了青麟山所在的方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引动了青麟山福地的地气?”
宁玄真面色微变,随即抬头望向夜空。
大片乌云聚集,遮星闭月。
又有北风渐起,呼啸而过。
将整个府城都笼罩在腾起的沙尘之中。
下一刻,路口已经不见了宁玄真的身影。
只剩下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高高飞到半空,又四散飘向各处。
溟水河畔,罗青隽沿岸而行。
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往青麟山所在方向。
“看来宁玄真状态很不好,竟然开始引动青麟山地气来镇压伤势。”
说完一句话后,罗青隽便沉默下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地面忽然开始细微的颤动。
就连静静流淌的溟水,都因此荡起一圈圈涟漪。
就在此时,一个全身笼罩在玄色长袍内的男子缓步而来。
他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
却又引起岸滩的颤抖,仿佛以每个足印为中心,向外蔓延道道波纹。
男子在近处停下,霎时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他开口时,声音不见了前次见面的沙哑干涩,听上去温和而又浑厚,“不久前刚刚去圣泽心岛拜访圣师,没想到这么快却又在齐州之地相遇。”
罗青隽微笑道,“赤先生恢复痊愈,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大事。”
“还要多谢圣师以血池助我疗伤,不然还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将体内所受寒毒完全拔除。”
男子说到此处,转头向北望去,“这段时间,王主也深受玄冰海困扰,大批金帐精锐都被调往极北冰原,不然倒是可以给圣师此行更大的支持。”
“玄冰海的事情,竟然闹得如此大了么?”
“那边的情况确实不是很好。”
赤先生低低叹了口气,“如果再这样下去,王主或许便会开启梵天大醮,看能否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他似乎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多说,话锋一转道,“刚刚圣师所提到的元一道主重伤,消息是否属实?”
“属实,就在不久前,我才和他做过一场,当时还有玄武道孙洗月,以及来自西极之地的藏剑阁剑师加入混战,宁玄真纵然是跨过真境,踏入灵境的阳极宗师,也受了不轻的伤势。”
罗青隽说到此处,唇边忽然溢出一缕鲜血,整个人的气机也随之起伏不定。
她缓缓平复着呼吸,许久后才接着说道,“不过青麟山上还有一位年纪颇轻的武道宗师,王上派来与我一起南下的九位金帐祭祀,似乎便是死在了那人的手中。”
“年纪不大的武道宗师?”
赤先生微微皱眉,表情若有所思,“难道就是圣师不久前说起过的,被梵天恶意环绕的那人?”
“赤先生所言不错。”
罗青隽叹了口气,“可惜我在那场混战中同样有所损伤,不然定会趁着宁玄真重伤的时机踏足青麟山,将被梵天灵意注视的目标除掉。”
“圣师虚弱疲惫,需要时间静养,这件事情就由我代劳好了。”
赤先生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或许还能将元一道主一并献给大梵生天,也算是在王主彻底解决玄冰海,挥师南下之前,为吾等提前解决一个大敌。”
话音落下,溟水河畔已然不见了男子身影。
又有一对模样俊秀的年轻男女悄然现身,追随着他的脚步而去,很快没入黑暗深处消失无踪。
罗青隽依旧站在原地不动,面上表情安静平和。
刚刚起伏不定的气息,也变得绵延悠长,再无在赤先生面前所展露的虚弱疲惫之态。
许久后,她收回目光,“桂前辈的手段确实高明,竟然连金帐的烈火将都瞒了过去。”
桂书彷的声音在意识之中缓缓响起,“高明算不上,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而已。”
“能骗过赤琰的小把戏,可以称之为道矣。”
罗青隽叹了口气,“看来北荒新王还是对我有些不太放心,才又派了赤琰前来监视。”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既然赤琰忠心耿耿,那就让他去碰一碰宁玄真的虚实,看看到底是不是越接近死亡,实力便会越强。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被梵天恶念环绕的年轻人,竟然能击杀九个诡丝相连的金帐祭祀,也让我愈发有些好奇,他到底怎样修行到了这般高度层次。”
…………
………………
卫韬立于观云台上,迎向着骤起的狂风。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觉,直接作用在他的身上。
整个人都不由得一阵神思恍忽,眼前也不由自主有些阵阵发黑。
这道乍起的怪风,仿佛并不是生于高空,而是从青麟山体之内直接涌起。
他悉心感知从风中带来的灵意。
更奇怪的是,它竟然有着压迫凝练玄念真意的效果。
片刻后,卫韬陡然生出了莫名熟悉的感觉。
就像是回到了不久以前,在桂书彷的那座庄园之外,面对着大梵生天降下的灵意,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有压力才有凝聚力,甚至其中还隐含着少许灵意,当真是让人欢欣喜悦。
所以说这是一个好地方,对于武道真意还有这样的磨砺淬炼作用。”
“怪不得宁道主总喜欢呆在这里,一坐便是半日时间,闲看青山薄雾,静观云卷云舒。”
卫韬仔细感受着越来越强的压迫力量,体悟着这种力量对于武道真意的凝聚淬炼。
也是在感知着其中蕴含的一丝灵意,为什么能够引起他所修玄武意境的波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青麟山涌动的地气渐渐平息。
他便在此时回过神来。
身后玄龟显现,修蛇环伺。
虽然还是虚幻之象,却仿佛拥有了真正的生命,尽显之前从未有过的灵性。
除此之外,又有一缕猩红触丝自指尖悄然飞出,开始在虚空中灵动游转,迅速描绘出一朵绽放盛开的血莲。
然后是第二朵。
两朵血莲交相辉映,缓缓浮空。
又同时朝着那尊通体玄黑的虚影而去。
不知不觉间,两者交织相融。
在虚影的小腿位置,两朵血莲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在虚影的双臂,还有两道红线悄然显化。为整个形象平添几分诡异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