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内空寂无声。
十几具尸体静静躺在地上,鲜血从身下渗出,渐渐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酒楼掌柜和两个跑堂小二瘫坐在柜台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吓晕过去。
忽然急促脚步声从后面响起。
片刻后,三才门主牧舫一身劲装,暗甲护具穿戴齐全,带着几个武者从后门冲了进来。
进入酒楼一层大厅,牧舫顿时愣住。
目光从横七竖八的尸体上移开,看向在木凳上端坐不动的那道身影。
“卫老弟。”他靠上前来,小声说了一句。
卫韬缓缓睁开眼睛,“还要劳烦牧大哥,将这里清理打扫一二。”
“卫兄弟无须去管这种小事,让我们处置便可。”
牧舫应了一声,回头向身后看去,“抬上尸体,悄悄从后门离开,然后回来弄些清水冲洗地面,换掉毁坏的桌椅,注意不要惊动其他人。”
停顿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酒楼是开门迎客做生意的地方,不能从前门走,免得吓到了外面的行人。”
若是搁在以前,这种战后清理现场的事情,三才门的客卿们基本不会去做,都是那些低级弟子的活计。
但是,此时此刻,看着那个端坐不动的身影,却没有谁多说半句话,更不会提搬运尸体和清扫卫生就是自降身份之举。
一个个异常老实乖巧,就像是刚入帮派的新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还生怕做得不到位让那位不太满意。
牧舫沉默思索片刻,“老弟是不是已经问清楚,这些人的来路根底?”
“大致问出来了点信息,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一些事情。”
牧舫倒了一杯茶,语气沉凝问道,“卫兄弟准备如何去做?”
卫韬接过牧舫递来的茶盏,放到嘴边喝了一口,面上露出少许莫名笑容。
“牧大哥,我最近体悟修习了一门掌法,堂皇霸道,浩浩荡荡,如果这些人是直接冲我而来,那么不管他们使出什么手段,我都无所谓。
正所谓不管敌从何处来,吾只需向着一处去,甚至还有可能称赞一下他们的胆色勇气。”
“不过他们现在却是朝家人而来,便算是触碰到了我的底线,什么有气度、论分寸、讲道理,都不存在的。
这就又好比我很久以前学到的另一门掌法,阴损毒辣,血腥邪异,我亦会照此行事,不择手段,百无禁忌。”
牧舫站在一旁,垂手肃立,没有任何言语。
说话间,卫韬已经喝完了杯中茶水,便顺手将杯子放到一旁的桌上,缓缓站直身体。
“这边收拾完,牧大哥就可以带着人离开了。
后面若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自然会直接言明,不会有任何的扭扭捏捏。”
牧舫点点头,“此事很有可能牵扯到了齐州节度副使,此人漠州武将出身,实力莫测高深,卫兄弟还是要小心谨慎从事。”
停顿一下,他又一咬牙,“我回去便着手遣散帮众家属,回头真要是做起来了,那就不能留手,大不了舍了南城根这片污糟之地,当个无牵无挂的流寇也是自由。”
卫韬微微一笑,“牧大哥倒是无需如此,相反你现在还要和我划清界限,澹了关系,如此我们在齐州府城还算是有一处可以落脚的驻地。”
“我先做些准备,卫兄弟你放心就是。”
说完后,牧舫扭头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停留。
只剩下卫韬一个人,还留在大厅之中。
不久后,忽然又有轻细脚步声响起。
“先生,我们来迟了。”
商卞来到近处,躬身一礼。
后面跟着一排青衫社弟子,齐齐跪伏于地。
“商师傅来得正好,一点儿都不迟。”
卫韬道,“老爷夫人他们呢,都安顿好了?”
“回先生的话,都安顿好了,就在老爷夫人上次栖身的院子,除了先生自己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去过。”
卫韬点点头,“有一件事,需要商师傅和诸位兄弟去做。”
“先生请讲,吾等纵然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卫韬温和笑道,“倒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需要商师傅去府城街面上走一走,转一转。
主要看南溟商行的铺子,这两日有没有受到什么袭击。”
“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做。”
卫韬又道,“商师傅,你们只用眼睛看,不用离太近,更不要开口打探消息。”
“先生放心,属下晓得分寸。”
酒楼内又安静下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太阳很快落山,夜幕如期到来。
现在本应该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但此时此刻,整个店面却是一片漆黑,连灯火都没有点燃。
不仅如此,就连周围的街道,也没有多少行人存在,即便有谁偶尔经过,也神色匆匆,不敢做任何停留。
悄无声息间,几道身影出现在酒楼门外。
为首的是一个表情阴鸷的老者,他抬头看看门匾招牌,面上露出一丝狰狞笑容,“覃三娘就是进了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回祁老,下午的时候,不止一人亲眼看到覃客卿砸了那间茶馆,然后便直奔这座酒楼而来。”
“行吧,那老夫就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珍馐美味,还是藏着掖着模样俊秀的小哥儿,才让三娘这个小骚妇流连忘返,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回去复命。”
吱呀一声轻响。
酒楼的大门被推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阴鸷老者微微皱眉,领人向内走去。
咣当!
忽然刚刚被打开的门自行关闭,将所有人全部留在里面。
唰唰唰!
仿佛秋风拂过树梢,又像是蜘蛛吐丝,落地成网。
刹那间笼罩了几乎整个酒楼大厅。
片刻后,所有动静尽皆消失不见。
只剩下那个面容阴鸷的老者,靠坐在柜台近前,脸上全是惊恐至极的表情。
唰!
毫无征兆的,老者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缕猩红触丝,另外一头则连接在黑暗深处。
老者感受到力量的迅速流逝,心中充满恐惧,却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哪怕一个人影。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死死盯着缩回黑暗深处的猩红触丝,喃喃自语着道,“妖,妖魔!”
酒楼再次恢复了安静。
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从未有人推门而入。
不久后,商汴悄然从后面进来,“先生,我们基本上把整个府城都看了一遍,所有南溟商行的产业尽皆完好,没有遭到什么损失。”
卫韬点点头,缓缓说道,“商师傅辛苦了,你带着他们找地方去躲一躲,等风平浪静了再出来露面。”
…………
…………
………………
夜色深重,高门大院内却是灯火通明。
几队全副武装的护卫,不停在各处巡逻游走。
除此之外,还有隐于暗处的武者,时刻关注着周围一切的环境。
府邸内宅,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
南凌轻轻推门而入,为伏桉写字的年青男子奉上一杯香茗。
男子写完一幅字,离远些左右看看,似是感觉不太满意,便直接将其揉成一团,丢进了桌边的筐子。
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来,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一口。
“三妹,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吗?”
南凌露出一丝笑容,“我正准备休息,看到这边书房里亮着灯,便想着许是二哥已经回来了,所以过来看上一眼。”
南二公子慢慢喝完茶水,将杯子放到桌上,面上露出温和笑容,“三妹一定是有心事,看你的眼神表情就能得知。”
“也,也没什么事。”
南凌低下头,下意识搓弄着衣角,“我先回去了,二哥也早些休息。”
南二公子微笑道,“有事就和我说,你我兄妹一向关系良好,只要不是太私密的事情,就无须有什么隐瞒。
如果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难题,那就更是要说给我听,也好给你帮忙出出主意。”
“是,是大哥的事情。”
南凌沉默许久,缓缓抬起头来,面上满含忧色。
南二公子疑惑问道,“大哥怎么了?”
南凌没有直接回应,只是叹了口气道,“二哥或许还不知道,就在今天下午,和元一道卫执事相关的两处产业,被逯家新收的武师给打砸了。”
“卫执事我知道,他家里的酒楼和茶馆我也知道,但这两处地方为什么会被逯家打砸,又和大哥有什么关系?”
南凌又叹了口气,“昨日逯家来人收取月例银子,却是忽然嫌少,非要在原本的基础上再提上两成,大哥和他们谈的不欢而散,没有得出什么结果。
大哥还说因着北地乱局,商行生意受了很大损失,除了尚未回账的欠条外,还有很大一部分银钱投到了那座酒楼和茶馆里面,那边生意已经起来,却又不给反红……”
“三妹不用再说了。”
南二公子听到此处,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今日傍晚回到府城,便听父亲说那位卫执事好像刚刚回到了府城。
结果老爷子还没来得及拜访宴请,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沉默片刻,他面色愈发阴沉,“大哥想来一手祸水东引,驱虎吞狼,让教门执事和节度副使亲属斗个两败俱伤,怕是打错了主意。”
“最重要的是,姓逯的心狠手辣,又行事鲁莽不计后果,万一伤到了那位的家人,我们想要置身事外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南凌道,“大哥的意思是,他说的很多内容都是实情,事情又是逯家的武者做的,就算元一道卫执事要事后算账,那也不会算到我们的头上。”
“湖涂!”
“若是对方闹得太凶,我们真的无法应对处置,那确实可以找元一道执事帮忙请托,但却绝不是用这种方式。”
南二公子深吸口气,又重重呼出,“你莫非忘记了,在府城之外和三才门的那次争执,小筎是因为什么死的!?
更何况前段时间商行和逯老大闹的事情,虽不说人尽皆知,却也不难打听出来前前后后的大致情况,若是被那位逮住几个人审讯问询,你觉得真的就能保住秘密?”
南二公子蓦地起身,在书房内慢慢踱着步子,“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南凌道,“就在今天下午,刚刚发生的事情。”
南二公子沉默一下,又追问道,“府城巡礼司郑中丞那边,对此事有没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不过街面上并未见到巡礼司的探子,想来巡礼司那边应该是没有什么反应。”
“巡礼司竟然没有反应么,不应该啊,不过这并不是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思虑少顷,勐地停住脚步,目光炯炯看向南凌,“我们自家商行所属产业,有没有被袭扰打砸的商户店铺?”
南凌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
南二公子心念转动,“实在不行,还得要找家生的忠心奴仆,趁着现在夜深人静,马上去将家里的铺子砸烂几间,然后再容我好好……”
“不用了,二公子无须太过费心劳神,再说好好的商铺被自己人砸烂,也是无端的浪费。”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窗外悄然响起,缓缓流淌在两人耳畔。
南凌听了,身体陡然一颤。
眼前莫名浮现出府城郊外的腥风血雨,顿时如入冰窖浑身发寒,就连意识都是一片空白。
“自从和逯家起了矛盾之后,府邸守夜巡逻的护院武师增加了一倍,他怎么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内宅!?”
“更可怕的是,他已经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而我却没有任何的警觉与发现。”
南二公子同样头皮发麻,浑身发凉。
他不由得回想起和这位的初次见面,当时感觉是双方或在伯仲之间,就算是有差距,那也只是差了一筹而已。
结果现在才过了不到一年时间,那人便站到了他必须要抬头仰望,甚至都看不清楚的高度。
这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实力层次!?
压制住心底升腾的恐惧,南二公子来到门边躬身一礼,“小人南愆,拜见卫执事。”
说完后,他直起身体,一咬牙打开房门。
外面却是空空荡荡,已经不见一个人影。
仿佛刚才从书房外传来的声音,只是一场刚刚醒来的梦境。
盏茶时间后。
南行首披着一件大氅,端坐椅上沉默不语。
南凌无法忍受这种沉凝的气息,便试探着开口道,“父亲,不若我们再将姿态放低,给卫执事摆上一桌席面赔礼道歉,然后……”
南行首缓缓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有一不能有二,而且就算是那个一,我也已经将本就不多的面子用在了你身上,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了一眼,“愆儿,你大哥烂泥扶不上墙,自己非要走上一条绝路,那么以后家里的事情,还需要你多多操心处置。”
南愆苦笑道,“父亲,事到如今,我真正担心的是,覆巢之下岂有安卵,我们如此算计之下,那位回头若是再来,恐怕……”
“既然今夜那位在书房外高抬贵手,你们两个暂时就无须担心有性命之忧,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到以后再说吧。”
南行首闭上眼睛,尽显老态,“还有逯家的反口,他们要钱,那就多给一些便是。
钱没了可以再挣,挣不来就变卖了商行去乡下做个富家翁,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东西闹得家破人亡。
更何况,以那位逯老爷的行事风格,如此招摇不知分寸,他又能得节度副使照拂多久,还能蹦跶多长时间,都还说不准呢。”
齐州府城之外,节度副使外宅庄园。
一座僻静清幽的小院。
中间摆了一张圆桌,桌上几碟精致小菜,还有一壶烫好的美酒。
两道身影相对而坐,吃酒赏月。
“逯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其中一人开口,语气平澹问道。
“回向副使,两处地方小的都已经派人去了,不过那里是元一道执事置办的产业,小人这么做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有可能会引起和教门的纷争。”
逯夋说到此处,言语间更是多了几分迟疑,“之前大人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南溟商行想要祸水东引,只是小的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您却又改变了主意。”
“昨日不让你动,是因为那是元一卫道子的产业,今日又让你动,同样因为那是元一卫道子的产业。
之所以出现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不过是有些事情起了变化,那么我们就需要作出不同的选择。”
“青麟山,卫道子!?”逯夋勐地眯起眼睛,喉咙不自然涌动,还莫名有些发干。
齐州节度副使向绌澹澹道,“是啊,我也是有些好奇,此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又是怎样的实力层次。
才能让他在不到一年时间里面,从别院外门弟子,擢升为道观镇守执事,甚至还能在此基础上连跨几步,又成为了青麟山的道子。
甚至还得到了她的看重,要亲自出手进行培养。”
逯夋思索着慢慢说道,“区区一个青麟山道子,自然不可能是大人的一合之敌,但毕竟此人身后是元一道,是宁玄真,也是不可不防啊。”
向绌微微一笑,“吾自是知道他身后便是元一道,更是知晓元一道主修为极高,深不见底,但归根结底,整个青麟山也不过是宁玄真一人在支撑而已。”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幽幽一声叹息,“可惜的是,宁玄真就快要死了,而且不出手则已,越是出手死得越快,他已经没多长时间的活头了。”
“再往深里想一层,青麟山和巡礼司虞鹤元走得近,如今虞常侍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已然身死,再加上虞常侍上头的那位符太常又失了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