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黎,这次多谢你了。”
悄无声息间,宋执事来到黎观主身侧。
他目送那道身影蹒跚离开,缓缓吁出一口浊气,面上露出漠然笑容,“此人目无门规,以下犯上,我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不过老黎你不用担心,我是懂规矩的人,这一次不过是对其略施惩戒,并不会在这里直接杀人,违反了山门早就定下的规矩。
还有,虽然他是清风观镇守执事,待我回去之后自是知道该怎么说,定然不会让山门责罚到你的身上。”
“宋老弟不要说了。”
黎焜擦一把汗水,艰难起身来到房间角落,取出一只瓷瓶,倒了几粒丹药送入口中。
数个呼吸后,他面上多出些许血色,“老道最近暗伤复发,或许不久后就会向山门请辞清风观观主之位,寻一个清闲无事的位置安度余生。
所以说有些事情啊,我是不想知道,更没有那个时间精力去管。”
“我知道了,多谢黎老哥提醒。”
宋执事听闻此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也不做停留,直接抱拳告辞,离开了破坏严重的白翠楼。
然后一路不停,径直朝着观外而去。
“此事,你怎么看?”
白翠楼空空荡荡,遍地狼藉。
黎观主随意找了张木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低头轻轻抿了一口。
“赢的不算赢,输的不算输。”
“不得不说,他们两个都演的很好,谁都不想在清风观内,担上一个不顾戒律,同门相残相杀的名头。”
“至于最终结果究竟如何,还要再看下一场。”
悄无声息间,一道身影跃下断裂楼梯,来到一楼厅内。
这是个看上去普通寻常,就如街边路人的中年女子。
她垂手肃立,静静站在黎观主身后。
整个人气息内敛,趋近于无,就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凋塑。
黎观主微微一笑,“那你觉得,他们谁会笑到最后?”
“虽然两人都演得不错,但从刚才的表演也能看出一点东西。”
女子若有所思,慢慢说道,“真要我分析啊,那得看宋执事跑得快不快了,如果他心思通明,头也不回纵马狂奔。
只要能安全返回到青麟山上,结果或许还不太好说,因为牵扯到了元一道更上层的斗争博弈,我对此了解不多,因此不敢妄言。”
黎观主点点头,接着又问道,“如果他跑得慢呢?”
女子笑了,声音却冰冷漠然,不见一丝温度。
“跑得慢?只要跑得稍微慢一些,宋执事就可以安心准备后事了。
虽然姓宋的在交手中尚有保留,但保留也好,不保留也罢,对于你清风观里的卫镇守而言,就像是他自己刚才所说的那般,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惜宋执事初入练脏,若是能晚过一两年爆发冲突,再给他一些时间稳固深入。
到时候双方生死相搏,到底谁胜谁负,谁生谁死,才真的更有看头。”
“哦?”
黎观主微微皱眉,有些讶然,“那你又如何确定,卫镇守使真的动了杀心?”
“呵……”
女人幽幽笑了起来,“在我的感知中,从倒扣酒杯开始,那位的杀机便已经沸反盈天,毫无遮掩。
他接下来去追杀宋执事相当正常,不趁着这个时间动手才是咄咄怪事。”
“观主没有见过他带回来的那位外道客卿,或许还不知道,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很有可能还有着朝廷巡礼司的身份。
若是有着那位柳姑娘的帮忙,宋执事想要逃过卫镇守的追杀,怕是并非易事。”
黎观主微微颌首,对她的推断并无任何怀疑。
唯一让他有些不太认同的,还在于卫韬的实力。
“对于卫执事的实力层次,你是不是有些抬高了?”
“完全没有任何抬高。”
她低低叹息,“刚才电光火石间的交手,我甚至没有看透他的根底,究竟还藏有几分没有暴露。”
“连你都不能真正看透……”
黎观主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那岂不是说,卫执事已经拥有了登上三榜的实力层次?”.
“而且作为一个如此年轻的外道武者,他能走到这个高度,确实是让老道感觉不可思议。”
女人平静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天下之大,武者众多,其中出几个天赋异禀、骨骼惊奇的异类,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好比当初横行于齐漠两州的胡双貊,四处劫掠收集外道功法,试图以外道自创全真。
他在即将踏入气血六转的关口,不是就已经可以力敌真劲圆融层次的大宗门徒了么?”
“此人天分极高,确实可惜了。”
黎观主暗暗叹息,“当年教门元一定玄,包括两州的武道大宗都没有对他下杀手,就是想要观察他所走的道路,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结果却是踏入六转之后暗伤齐发,实力急剧衰落,没过太长时间便撒手人寰,不在世间。”
她跟着低低叹息,“还有那位被称之为大力神魔的岩山,为人性格执拗无比,不懂变通。
却只凭借一部外道横练法门,一路破开极限,最终登临潜龙榜上,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所以说,黎叔在清风观这一亩三分地坐的久了,可不要小看了那些修行外道残法的武者。”
“我什么时候小看过他们了?”
黎观主笑道,“能以外道残法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非一般人不能为也,我一个抱守残缺的老家伙,哪里有脸小看他们?”
“在黎叔这里蜗居了几年,如今忽然听你提起三榜,还真是个有些久远的回忆啊。”
女人低下头,眼神中闪过些许缅怀神色,“天人、潜龙、灵秀三榜,再加上朝廷的红名录,都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天人榜很多年没有动过,潜龙榜去了一些老面孔,添了一些新面孔,总体变化不大。
灵秀榜倒是经常变动,不过都是些年轻人上上下下,老道对此也并未投入太大关注。
至于红名录,你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吗,纯粹就是看哪个武者犯的事大,悬赏的花红更多,排名先后并不直接与实力层次挂钩。”
她点点头,“四十年前,大周与北地王庭外战;三十年,又有青莲妖教惑乱苍生。
这两场血腥惨烈的交锋,教门七宗、武道大派都有参与,天人榜那些隐居不出的宗师巨擘一下子空了大半。
更不要说作为中坚力量的潜龙榜高手,更是损失惨重,需要徐图恢复,非是一朝一夕能够恢复元气。”
黎观主补充道,“玄武道子孙洗月霸占灵秀榜首多年,一朝叛教而出,便斩杀潜龙榜排行前列的多名高手,对各大宗派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不能多提。”
说到此处,他莫名感慨,“孙道子洗月,以一人之身荣登灵秀、潜龙、红名三榜榜首,也可谓是前无古人,不知会不会后无来者了。”
女人忽然问道,“你说,她会不会再登入天人榜之中?”
“我不知道,也不敢妄言,老道达不到那个高度,又怎么敢张口就来,随口胡说?”
“黎叔太谦虚了,你练脏几近圆满,不日就将踏入玄感,虽然不入潜龙榜内,却早已身为榜中之人……”
黎观主一摆手,满脸阴郁神情,“你不要说了,我不久前推开了玄感那扇门,却是被吓了一跳,又当即将其关上,短时间内甚至没有再此打开的勇气。”
“哦?黎叔竟然已经踏入玄感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既然已经进入,为什么又要退出,为什么能够退出?”
她眼睛一亮,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他沉默喝茶,许久后才道,“那日傍晚,红霞满天,老道面对着满桌珍馐佳肴,忽然便心有所感,将半只脚踏入玄感门内。”
“结果呢,我吃一口最喜欢的红焖熊掌,竟然感觉自己是在吃屎。
然后我跑到门外去吐,一不小心闻到顺风飘来的茅房味道,竟然抑制不住口水直流,感觉那种味道很香!”
“你根本无法体会,这是一种怎样的可怕感觉,再想想还有其他诸如入目处尽皆幻觉,所听者全是诡音的种种异象。
你黎叔我当时就头皮发麻,浑身发凉,刹那间心生退意,不知怎地便又退了出来。”
“玄感……”
女人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一时间有些怔怔出神。
黎观主将所有茶水喝完,又饶有兴致问道,“在你看来,我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她收敛思绪,澹澹说道,“黎叔自己早有计较,还需要我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这不是闲的没事,又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颇多好奇,才想要听一下你的见解。”
“我的见解,那就是没有见解。”
女人缓缓转身,朝着断裂楼梯走去。
“不过对于卫镇守要杀宋执事这件事,我倒是乐见其成,甚至想要暗中帮忙推动一把。
毕竟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如同白水,平澹到没有一点儿滋味,如今能加一点调料,也算是多了一些乐趣。”
“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黎观主悠悠一笑,“行了,山门的事情,山门处理,卫执事和宋执事的事情,两个执事自己处理,我们两不相帮,也两不得罪。”
她停下脚步,“就是不知道,黎叔还能再藏多长时间,还能再四边不靠多长时间呢?”
“能多撑一会儿,那就能多挣一点,这样将来不得不寻找靠山的时候,手中也算是多了一点可以交换的筹码。
你要知道,我暗中养着你们这批人,每日的花销可不是个小数目,不多挣一些钱,又怎么满足这么多张嘴巴的大吃大嚼?”
“黎叔想得非常周到。”
女子幽幽叹息,“但大势之变,犹如海潮涨起,你就算将自己那条小船做得再坚固耐用,却也顶不住一浪接一浪的汹涌波涛。”
黎观主闭上眼睛,喝完了最后一口残茶。
许久后才暗暗叹道,“能撑多久,就尽量撑上多久,实在撑不下去了,谁给的条件最好,那就往谁那边多靠一靠,也算是能将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
……………………
出了清风观。
宋执事没有过多停留,直接便朝青麟山的方向而去。
在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已经打定主意,还是要直接返回山门,然后才能借助门规,以堂皇大势压人。
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虽然他有信心凭借最后的底牌杀招取胜,但既然能用更加安全的办法达到目的,又何必冒着很大风险亲身上阵?
无论如何,这次都是那姓卫的目无尊长,抢先动手。
就算是倪灀道子有心维护,也得好好掂量一下,她到底能不能面对众位院主长老的质疑。
毕竟有些事情不上秤,就没有四两重,真要是摆到明处上了秤,那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
倪道子天资再好,身份再贵,也只是道主的弟子,而不是真正的元一道主。退一步讲,就算她是元一道主,那也要平衡均势,而不能任性妄为,不顾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