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更喜欢留在杨家冲,做无忧无虑的“九爷”,享受身边所有人的追捧,和我那个结拜的兄弟有空没空坐在一起喝酒吃肉。
在卯足劲地推进计划之余,我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钻研锁道了。
被韩陌团团包围时我都未曾有过的割裂感,尽在那一刹那涌现了上来。
老天爷到底没放过我。
他老了很多,沉默不语,大约想向我拱一拱手,却因为枷锁受制而无法尽到礼数。
自语完毕,她却又渐渐沉默,脸望着地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行刑这日艳阳高照,菜市口围满了各色各样的人,跟所有传说中的问斩现场一样,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如雨般飞掷过来,一下接一下砸在身上和脸上,确实挺难受的。
但身处天牢,我依然还想见见她。
我该如何回答?
相遇的时候我们年岁都已经不轻,她美艳,坚强,真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女子,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她的坚韧,她在说绝不愿意被规矩所束缚时的坚毅,让我打心底里欣赏。
她看着我说:“你不像是个缺钱的人。更不像是个缺女人的人。不妨直说吧,你这几日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对于他撺掇我谋反的实际目的、其实是因为他想自己登基为帝的这点,我并不是很意外。
领兵杀我的那个人,他姓韩,叫韩陌。
他们当中有三司的官员,有韩家父子,有苏绶,还有内阁的大臣。穿黄袍的青年不用说,肯定是太子,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堂弟。
她好像很不可思议。
我浑身抽痛。
在其死后,他这位异姓兄弟继续以他的身世相要挟,从他口中套取大量的机密。
当年他混到长宁公主身边为细作,毁去了长宁公主的一生,同时也毁掉了武阳公主府的几代基业之后,回到了他的国家,成为了他们国中的重臣。
张昀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忠臣,但换作是谁,都不会愿意受制这么多年,而且还要长此下去。
我知道,她一定会忘了我,但我却始终不能忘记她。
她于我有授业之恩。
在昏迷的女子醒来之前,我们坐在黑暗里谁也没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破败的地面照出来一片雪亮。
当三日之后再碰面,她丢给我一本图谱时,我问她为什么肯教我?
但这几次她跟我并不多话,总是她先开了锁,而后我入内取物,在之后五五分赃,钱财到手便各奔东西,使我并没有机会探听她更多消息。
她这么坦荡,我更加无地自容。
而我突然的辞别也让她十分遗憾。
我越听越惭愧,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小人。
我和张昀又见面了,隔着囚车。
刑台架的高高的,从我的视线望去,正好可以看到监刑台上坐着的一溜人。
“这倒没必要,毕竟你我萍水相逢,本就该抱有几分戒备心。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盯上我?”
我也向他拱了拱手。
认识她几天,她坚强得像个男人。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有那么大的底气独来独往,但她的表现,的确不像是个会哭的人。
他打听到长宁生下孩子后送到了张家,数十年来一直在关注他的成长。
我点头:“你开锁很厉害。我痴长你几岁,一直在外游历,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方面比你更厉害的人。我想学你的本事。”
那时候他已前途无量,如何甘心自毁前程?他虚与委蛇了十余年,好容易熬到对方死去,直以为从此摆脱了钳制,不想他生父却将这个秘密传给了他的嫡子。
前世我遇见她时,她二十有余,她说学习制锁才五六年,足以证明,如今此时根本还没有学会。
我冲她笑了笑。
我走的本来就是条不归路,区区誓言如何规束得了我?
我从善如流地发了誓,自然没想到日后终归一语成谶。
她任我举了半响,忽而一声讪笑,抹了眼泪,又摇头说:“你喝过了的,我才不喝。”
我对着长天呼出了一口气。
“我不是烂赌之人,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大志,平日不怎么攒钱。噢,如果你愿意,回头我也可以一路护送你去江南。”
她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正要换个话题化解尴尬,却听她说道:“这世道这么太平,孤身一人行走,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说,她此生已经受够了被规矩束缚的苦,余生几十年,她的志向就是要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传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受益,绝不把它当成自傲的资本。
事情办得很顺利,两个晚上我们造访了四户人家的铺子,得银二百两。
她脏污的面孔其实长得十分精致,还透出几分爽朗,我惭愧地笑起来。
一切都来不及有另一个选择。
寒光闪烁之间,我看到目光冰凉的她指了指头顶的天,然后双唇启动,无声吐出两个字来,依稀是“江九”。
所以我也不算完全被他欺骗,也可能我只是给无聊的人生找了一些刺激。万一成功了呢?那倒是也挺刺激的。
我被东林卫的人秘密截杀了。
而她那一手令人咋舌的出神入化的技艺,也绝非短短几年所能学会的。
那十天里她认真地教我制锁的技艺,还让我亲笔抄录了那本图谱,以此加深记忆。我也终于知道她为何敢于孤身一人行走在外,那是因为她居然连机括都会制作,她随身就带有能够置顶的小武器,而据她说,她从开始接触锁器到现在,总共不过五六年。
“对不祝”
除此之外,她的眼中还有远甚于前世相遇之时的沉着和机敏,这些特质,一定还会帮助她余生过得更好。
我跟他在一起谋划了两世,他掩饰的其实并不算很完美。
前世的死法是我没想到的。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世的死法依然让人无可奈何。
她没有纠结我的师承,看得出来她其实并不是特别在乎我的答案。
她到底没告诉我为何流落至此,不过也没有明言拒绝我想拜师的意图。
她竟然在!
但我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去见她了。
我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便装作无所谓地说:“不喝就算了,正好我多喝两口。哎,那畜生藏的酒还不错。”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让这个秘密无法再成为秘密,而达成目的的办法有二,一则是他遣人杀去敌国灭口,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另一则是他在大梁不能再有生死威胁。做到这一则,则必须推翻当今的朝堂。
不记得我这种“逆徒”,应该是件好事。
因为我在进京的路上遇到了伏击。
不,还是再也不要见了。
我应验了对师门所发的毒誓。她不让我做伤天害理之事,而我做了。
我希望她记不得我。
可她还是记起了我来,记起了这个并未正式拜入师门的弟子。
她亲眼看到了我死无葬身之地,时隔两世,她终于把门户给清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