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级森严,最典型的标志就是高度固定的不流动,等级制度是用政治、律法、宗教、职业、文化甚至是婚姻关系,把所有人的社会关系完全固定下来,世袭罔替,各等级之间的壁垒,完全不可突破,这是等级森严。
比如大明也有着等级森严的表现,大明的世袭官阶级的皇帝、各世代相传的武勋,以及传了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还有大明科举诞生的士大夫们,他们享有律法、赋税上的特权。
但大明是非常明显的以生产资料为标准去区分的阶级社会,而不是等级社会,因为是有非常明确的上升通道存在,科举就是鲤鱼跃龙门,而广泛存在的立功后获得世袭百户千户,也是一种上升的通道,而随着万历维新,大明的百姓们有了更多的上升通道。
工兵团营的三级学堂,大明的皇家理工学院,讲武学堂、海事学堂,官厂团造的匠人学堂等海防巡检、墩台远侯成为缇骑千户等等,都是万历维新以来建立的新的晋升通道。
大明正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而这些变化,不仅仅是张居正新法导致,所以现在再将万历维新单纯的叫做张居正变法,已经有失偏颇了,朱翊钧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让大明再往前走了一小步,而这一小步,千难万难。
变法的每一步都代表着一次新的尝试,就代表着对既得利益者的挑战。
朱翊钧的每一步都走的很稳。
万历十一年七月底,朱翊钧收到了来自长崎总督府的奏闻,织田信长在被刺杀的不利消息之后,又在大阪湾战败,这对织田信长更加不利了。
毛利辉元能够战胜九鬼嘉隆率领的熊野水军,这不意外,这也不是毛利家第一次战胜织田信长的水师,在第一次木津川口之战中,毛利家就打赢了织田信长。
但是很快织田信长就建造了新型的战舰,安宅船,安宅船的出现让毛利辉元在海上的战斗完全处于下了下风之中。
“让朕看看织田信长的安宅舰相当于大明的什么级别的船。”朱翊钧拿起了来自海防巡检的奏疏,详细查看起了安宅船的参数。
“普通的安宅船有四百料,也就是和大明的钻风海船一样,有6丈2尺,宽1丈2尺,深3尺4寸,分8舱,双桅,4橹,9篙,铁锚2。”朱翊钧看到了最普通的安宅船,其大小和钻风海船都不如,大明钻风海船是四百三十二料,而安宅船的四百料是三百七十四料(容积)。
四舍五入都是四百料。
“最大的安宅船为天下丸,9丈3尺,宽2丈3尺,深4尺8寸,分16舱,单桅,4橹,12篙,铁锚3,铁炮16,五百料…”朱翊钧看完了这个名叫天下丸的大船,略微有些疑惑的说道:“冯大伴,朕是糊涂了吗?他这个五百料就能称之为大船了吗?”
朱翊钧见过最大的船是游龙号,船长33丈,形宽3丈8尺1寸,深为1丈9尺6寸,载重340万斤(1700吨),五桅,光是前面的三十斤火炮就有四门,这还是一艘商船,不是专门用于作战使用的飞云号,飞云号浑身都是炮位。
被称之为大安宅的天下丸,其大小也就跟大明四百料战座船大小相同,在大明的统计数据里,四百料战座船,甚至不能叫战舰,在永乐年间都不计入统计之中,比戚继光当初平倭的福船都小很多。
这玩意儿,是倭国现在的主力战舰。
冯保沉默了下说道:“对于倭国而言,这船不算小了,织田信长能造出来,怕也是费了不少的力气,不能什么都跟大明比,跟大明比,还不如用白银买。”不是倭国弱,是大明太强。
“他想买,朕还不卖给他呢。”朱翊钧摇头说道。
大明船只对倭禁售,除了船只还有粮食、武器等物,都是对倭禁售的清单之上,因为琉球在大明手中,往来倭国的货物都要经过大明的检查,所以没有任何违禁品能逃脱大明的禁令。
查到就是通倭,通倭可是重罪中的重罪。
“这个秽多非人,是什么玩意儿?”朱翊钧看完了安宅船的各项参数之后,确定了他们的船并不具备过海的能力,继续看起了塘报。
塘报之中提到了秽多非人,朱翊钧仔细理解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仔细想了想,他就想起了这是个什么概念,在二十一世纪的倭国也广泛存在,这部分人在后世被叫做部落民,有一本叫《部落地名总鉴》的书,广为流传,这些部落民的后代,也是饱受歧视,这些部落民不能进入好的私立大学,毕业后也不会被公司录取,一般人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部落民,一旦卷入刑事案件,默认有罪,诸如此类。
《部落地名总鉴》就是将过去的秽多非人的姓氏将其记录在内,比如:猪鼻、犬养、猪饲、牛肠、猪股这类的姓氏,就是典型。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确信,这不是儒家的错,儒家孔孟都讲君臣纲常,也讲良贱,但儒家还讲有教无类、人性本善等等,但是这倭国的倭人那真的是一点都没学会。
娼门是贱籍,但钱谦益这個大明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还娶了柳如是为妻呢。
闹起来,江南的奴变,操戈索契,也是惊动朝堂的大事。
大明也是儒家治国,也没见闹出这等事来,在倭国,秽多非人,就是个不可接触、不可谈论的集体。
“这个织田市若是肯来,那就让她来,至于她的诉求,就当不知道就是了,下章长崎总督府,可以适当给织田信长配给一点火器和火药,维持双方的平衡,大明才能渔翁得利啊。”朱翊钧朱批了徐渭的奏疏,让徐渭自己把握好其中的度。
毛利辉元不能赢,织田信长也不能赢,只有双方都是势均力敌的时候,才能真正的变成血肉磨盘,把倭国最后的一丝血流干,只有这样,大明才能赢。
朱翊钧并不打算近期就大规模攻打倭国,跨海作战,一个九百万人的倭国,要将其完全灭亡,需要倭国人自己动手去做。
平衡存在于万物之间。
“这次就不要派铁马去接了。”朱翊钧甚至不需要做更多,只需要不派出铁马去接,就释放出了明确的信号,礼部的官员收到了信号,自然会知道如何在流程上去为难人,朝见大明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和简单。想给大明当狗,倭国还没那个资格。
摆在朱翊钧面前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就是答应织田信长的请求,让大明的海防巡检们成为织田信长的保护者,这样方便海防巡检在倭国的行动,可以有效的减少海防巡检刺探情报的风险,等同于在倭国的咽喉扎了一根钉子。
大概就是:大明在倭国的厂卫——在倭京都地检特搜部。
第二个选择,就是不答应,大明海防巡检大部分都出身东南,家里遭受了倭患才选择了在海上搏命,前线的军兵在用自己的命来守卫大明的海疆安全,让自己经历过的苦难,不要再降临到大明的头上,朱翊钧这个后方搞后勤的皇帝,反手却把他们出卖给了倭国,让海防巡检伺候倭人,那海防巡检骂几句狗皇帝,非常合理。
前线的意见非常重要,前线军兵付出的是性命,是用命在征战沙场,后方第一考虑就该是前线意见,这也是朱翊钧当皇帝以来,一贯的主张,朱翊钧就从不干涉戚继光在前线作战的任何指挥。
对于自己军事天赋,朱翊钧还是很有数的。
朱翊钧没有立刻做出表态,而是下章到了北镇抚司,让北镇抚司的缇骑们下章征询各海防巡检司的意见。
这个在倭京都地检特搜部到底要不要组建,海防巡检们的意见权重最高。
大明皇帝倾向于不答应,他必须要考虑前线军兵们的情绪,尤其是深入敌后的海防巡检,他们操纵水翼帆船已经非常辛苦了。
“陛下,咱们海防巡检在倭国刺探情报并不顺利,往往需要付出很多的代价,若是有个身份行动,就简单很多。”赵梦祐作为缇帅,作为大明情报部门的大把头,赵梦祐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慈不掌兵和爱兵如子并不冲突,也不矛盾,必须要牺牲的时候,赵梦祐会挺身而出,但可以减少伤亡更加方便获得情报的话,对于第一线的军兵而言,也是个好消息。
命最重要,少一个海防巡检,对于大明而言,都是损失。
“毕竟是去倭国当太上皇的,又不是去做秽多非人。”赵梦祐又低声陈述了自己的理由,是去当人上人的,不是去当贱民的,他能理解陛下的不想答应的倾向,因为不给倭国使臣坐铁马,就是最有力的倾向了。
朱翊钧其实可以理解赵梦祐的说法,想一想后世驻日大美天兵,过着怎样的生活,大明前往京都的海防巡检,也是相同的待遇,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还是委屈,哪怕是名义上保护织田信长,那也是委屈。”朱翊钧摆手说道:“下章询问各巡检司的意见吧。”
朱翊钧决定问问再说,看看前线的海防巡检们怎么说,这个倭国太上皇,海防巡检们到底要不要做,其实去了也可以不保护织田信长,而是成为一个大明在倭里挑外撅的工具,保护织田信长的特遣队,提供除保护之外的一切保护。
要照顾海防巡检们的情绪,他们在抗倭的第一线。
“这林辅成和李贽怎么又吵起来了?他俩不是和好了吗?”朱翊钧拿起了桌上的杂报,这是今日的杂报,能够日刊的杂报其实不多,只有三份可以做到日刊,格物报、民报、和逍遥逸闻,其余的大部分都是半月刊,或者月刊,一个月能刊印一次就很不错了。日刊那是得有大量的读者才能做得到。
格物报真的是每天都有事去刊发,讲不完根本就讲不完,别说现在大明对万物无穷之理的了解,就是把永乐大典里,关于格物致知部分的内容讲完,就是一件有生之年难以完成的事了。
最近京堂的热闹,无外乎就是李贽和林辅成又又又吵起来了,两个自由派之间的吵闹,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即便是上次讲和了,但依旧不影响两个人口诛笔伐。
这次争吵,关于稽税院征税。
林辅成这个自由派其实对稽税院的稽税是比较反感的,因为大明现在有了更多的财源,百姓们的生活是入仓交纳,又被积役之苛求,踢斛淋尖,风扬日晒,无钱买补,乡部私求,忍苦罚椿,既然大明现在财用日足,可以少收点税,这点农税还不如让利于民。
而李贽则站在了支持稽税院稽税的一方,反驳了林辅成的观点。
“朕怎么看他们俩这是一唱一和在打配合啊。”朱翊钧越看手里这两份的内容越觉得奇怪,一股子完全不属于自由派的异味儿,就是那种献媚讨好媚上的异味儿。
朱翊钧很快就猜到了,估计这个李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李贽是官面上的人物,他对官场的规矩太清楚了。
“宣见一下李贽吧。”朱翊钧也不打算藏着掖着,直接让李贽到通和宫来面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