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般的小年轻,在斐潜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之后,自然就是五体投地,佩服的不能自己,但是在场的两个都是老狐狸,先不说是不是身经百战级别的,但是至少是在清论场上长期战斗的,抗击打的和抗诱惑的能力十分的强,即便是心中已经多少有些认同了,可依旧是有三分的疑惑。
直觉告诉他们,斐潜此举么,呃,斐潜的举动么,向来都不是那么的简单。
司马徽还好一些,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出言反对,显然是不想要成为质疑的主力军,毕竟是他侄子提出来的理论,自家这个叔父纵然心中有些问题,也不会上场去扯其后腿。
然而郑玄么,他和司马徽的立场不一样。
『世间杂论,或有不妥……』郑玄还是想要努力一把,『然五经纬,论语谶当不再此列。便如言仲尼设教讲学,垂法后世,虽无爵禄,然功于后世,亦错之乎?亦有伏羲六佐,黄帝七辅,皆为善也,岂可一概而论之?』
郑玄原本来找斐潜,并不是纯粹的因为五德学说的理论,也不是要跟斐潜闹别扭,都这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别扭的,更不用说郑玄早些年的时候也没少经历过那些所谓的学术问题了。
因此可以说,郑玄前来,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学术上的传承问题。
作为当下大汉几乎第一的经书集大成者,郑玄自然也是看过,甚至学习过不少的经文,其中涉及谶纬的数量肯定不少。
毕竟刘秀是依靠着谶纬五德起家,纵然刘秀自己也知道这玩意不好,但是已经成为了事实,因此即便是刘秀后期再怎样的补救,依旧是出现了不少的问题,一直影响到了现在。
郑玄为什么出名?
是因为郑玄注解了大量的经书。
因为上古的语言和文字,和大汉当下有很大的差别,因此没有一个比较统一且合理的解释,就会让许多读书人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因此郑玄在汇集了大量的经书文集之后,进行了对于经书的注解,使得很多人可以比较容易的去理解经书上的内容,这才是郑玄被许多人尊敬且推崇的原因。
而在这个注解的过程中,郑玄难免的会引用一些关于『五德』,或是『谶纬』的句子或是内容,而现在若是被斐潜和司马懿否认了五德的合理性,那么郑玄之前那些注解的内容同样也就等同于被否认了。
于是乎在斐潜一番慷慨激昂之后,司马徽基本上不怎么反对了,但是郑玄依旧是死撑着。因为这个变动,对于几乎将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了经文方面上的郑玄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郑玄即便是心中认同,他也没有时间去修改之前的东西了……
论语几乎是所有读书人都绕不过去的重头戏,因此对于论语的解释和注释也是最多,在其中偏向于谶纬的自然是《五经纬》和《论语谶》。
『更何况如今皆习经说,一时而废之,恐天下之乱也。』郑玄说道,『虽说有五德于其中,然亦有古史、天文、乐律、农医等事,尤其易数之重,所用之广,绝非五德是也,若是一味叱责,以为谬论,恐百害而一利是也,还望主公三思!』
『嗯……某倒是忘了,郑公也是精通易经……』斐潜拱了拱手说道,『那么郑公为何取费而舍施、孟、梁邱?』
郑玄微微一愣,然后说道:『费易之学,长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又得质朴,故取之也……』
斐潜点了点头,『故今之五德,谶纬,可有「质朴」二字?』
『这个……』郑玄叭咂了一下嘴,『故需以正应之,除其繁杂是也!骠骑之前所举甚好,求真求正,去芜求精,然则此时之举,难免过之……』
『郑公此言差亦!』斐潜斩钉截铁的说道,『也罢,某绝之谶纬,乃为一事……』
郑玄和司马徽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敢问何事?』
『易与数,需分之!』斐潜沉声说道。
『易、数?』
『需分之?』
斐潜点了点头,『此事关系甚大,恐他人无可为之!唯有二位,可挑此重任……』
『主公稍等,稍等……』郑玄伸手表示自己还没有答应什么了,怎么就重任压上了肩头,『此事老夫不得其解,还望主公指教……不通数,何明易?此二者又如何可分?』
司马徽也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易有阴阳,故知有无,五行而分,故明十百,八卦得算,方有数衍,易为理,数为用,岂可分之?』
从周朝到春秋战国,然后再到了汉代,基本上来说,数学这个东西么,两极分化得非常严重。高大上的阳春白雪,然后实践性的下里巴人。
基本上来书士族子弟若是专研数学,都是这方面的强人,而一般人大概就是只会用,而像是九章算术什么的,便是这些研究高大上的家伙为了告诉一般的乡巴佬要怎么用……
至于原理什么的,这些人不屑于解释。
就像是勾股定理,西周之初就有提及,那么证明在西周之前就已经有人去研究并且有了一定的成果了,但是具体论证的过程和定理却没有记载……
好吧,勾股太粗浅了,那么『幻方』呢?
华夏最早记载幻方法的是春秋时代的《论语》和《书经》,而在国外,幻方的出现要到公元2世纪……
还有负数,盈不足术,杨辉三角……
好歹像是那个谁谁谁,在旁边注明一下说这个定理很简单,就不特别论证了也好啊!
华夏的数学,是支零破碎的,根本不像是文学这样,有一条清晰的脉络可以追寻,就更是谈不上什么系统化和理论化了。
而数学是科学的基础,是基础当中的最下面的,最大的那一块石头。
斐潜缓缓的说道,『当年某居于雒阳之时,先师蔡中郎于府中,便是考究某一题城方几何……』
『某虽得刘师传以天文历法之学,奈何……』斐潜摇了摇头说道,『一来智愚钝,二来行慵懒,故仅知其皮毛,不得其精要,每思之,常惶恐,汗流浃背,失师之厚望是也……』
斐潜仰头,四十五度望天,露出了一些缅怀之色,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
郑玄和司马徽也是默然。
郑玄司马徽二人自然不清楚数学对于华夏未来有什么重要性,但是斐潜搬出了其师傅为名,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毕竟对于斐潜来说,完成师傅的托付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旁人没什么好指责的。
将数学,也就是算经独立出来,使得其与经文可以同台而立,这是斐潜解除五德与皇权的捆绑之后的目标,是为了使得在谶纬被废弃的时候,能够拉华夏的数学一把,趁着华夏数学还是幼小萝莉的时候,可以抱抱亲亲举高高……
在当下大汉的知识体系中,古代的科学技术如天文历法、算学、地学和物候学、农学等等都被归入算科的名下,然后同时还有类似于易经,河洛,谶纬,炼丹等等的混杂。可以说数学在当下基本上是科学技术、神学迷信、宗教于一体,故《史记》既有《天官书》、《历书》,也有《龟策列传》、《日者列传》。
但是好景不长。
因为对于谶纬的这些东西,皇权总归是觉得不安,然后在一代又一代的皇帝授意的知识分子打压之下,『五德』相对来说还好一些,而类似于反叛革命搞事情的『谶纬』就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鞭笞。
当然,因为『谶纬』本身也不靠谱就是了,朝三暮四翻来覆去,还表示什么孩子都真么大了,还计较谁的种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