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楼台亭阁,李鸿章猛然想起,这是自光绪登基以来第一次单独觐见,即将面对这个十七岁的小皇帝,李鸿章想不透光绪召见自己所为军机重事是何目的,就算光绪再蠢,安敢与太后叫板?
光绪资质平庸,没有什么惊天之作,刚才在大殿上挥舞孙毓汶的奏章,倒是有那么点九五之尊的样子,毫无疑问,这是六爷在后面仙人指路呢。
想到鬼子六,李鸿章暗暗叹息一声。鬼子六有能耐,有人缘,在皇室之中亦可说是翘楚人才,也让李鸿章对其惺惺相惜,但奕欣少了一样最根本的东西:兵权。
紫禁城内,银装素裹,初春的料峭之风呼呼吹过,令李鸿章禁不住打个寒颤,脑袋又缩下数寸,恨不能藏到太后赏赐的貂皮衬衣中,唉,太后——皇上——还有不甘心的六爷……
“李中堂,到了。”
到小太监肉嘟嘟的脸上挂着两条青涕虫,李鸿章莞尔一笑,从袖子中取过一锭银子,低声道:“有劳小公公了,这点心意公公拿去添置一件棉袄吧!”
“您太客气了——”
小太监满脸堆笑,快速接过银两塞到袖中,竖起脖子叫道:“大学士、兵部尚书、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李大人到!”
“宣!”
李鸿章听得光绪变声期特有的声嗓音,疾步进入御书房,房内温暖如春,檀香袅袅,只有李鸿藻与两名小太监侍奉光绪左右,一向与自己不和的翁同龢并未在房内,想来是光绪有意为之。李鸿章打打衣袖,伏地拜曰:“臣李鸿章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光绪放下手中的奏折,到对着自己的红宝石帽顶,朗声道:“爱卿平身!”
“谢皇上。”
李鸿章低首站在一旁,光绪吩咐道:“给二位李大人赐坐。”
小太监搬来两张圆凳,二李谢恩后欠着身子坐在凳子上。光绪道:“渐浦公为国操劳久居外镇,考核民情,综览世事,深知社会积弊,洞悉民间疾苦。现如今国家疲顿,列强环伺,朕前日召见在朝中为官的部分洋人,谋求强国之道,西人郝波利言道,中华之弱,在于死守一个农字,今日海运发达,乃列强并争之世,我国亏就亏在一个农字上。”
“郝波利给朕举了个例子,现下不列颠国本土人口不过两千万,从事农耕、畜牧者不足一半民众,其余皆从事商业、治病、教书、工业等,故才铸就一个强大的不列颠国。朕在想,若是只有一半的国民种地,那怎么可能保证粮食的自足?莫非全部靠向外掠夺?郝波利又言,在其家中有一农场,六百余亩田地,只需三十人种植,有机器名曰翻犁、播种、收割,一人操作可顶十余人。听到这里,朕感慨万千啊,若是大清能有如此机器,何愁国家不强?”
光绪说完将目光锁定李鸿章,李鸿章认真地谛听光绪的每一句话,见光绪向自己,想来是要自己发表意见,李鸿章拱手道:“据臣所知,洋人之器械非一厂所为。比如火器,枪管加工、磨圆、淬火等等工艺需要二十余道,至少要五家作坊。臣试着在天津创办枪械所,却始终无法造出与洋人相同的火器,一是我朝技工缺乏,导致技艺不精,二是制造机器全部仰仗进口,受洋人牵制。依老臣之见,洋务之事,总以持重为好。”
光绪点点头,赞道:“渐浦公不愧是老成谋国之人,若是朕下诏谕令革新如何?”
李鸿章暗叹一声,尚未回话,李鸿藻插嘴道:“天下熙熙,无利而不往。皇上有些急躁了。”
李鸿章将目光向光绪。光绪沉默片刻道:“朕心急啊!各地皆报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真当朕是个小孩子好哄的吗?立国之道,总以自强为本,不可一味仰赖他人。朕昨日翻出先皇在时琉球国所上的纳贡奏疏,为何琉球国近数十年未曾进贡?”
李鸿章心底咯噔一下,琉球被倭人吞灭已有九载,当日北洋尚未成师,台湾亦屡遭倭寇侵犯,现如今皇上翻出旧账,莫非是想挟东南之威再打一仗?虽说倭国国弱,但其是英美的盟友,若是向其开战,那——
李鸿章斟词酌句地道:“皇上亲政时日尚短,琉球自五年被倭人吞灭,已纳入倭人领土。倭人野蛮凶横,嗜杀恶毒,且与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等列强交好。”
“砰”的一声,光绪拍案而起,惊得李鸿章与李鸿藻连忙都站起身来。光绪怒道,“此蕞尔小国安敢如此放肆!琉球自古皆是中华之藩属,他凭何夺取?”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二李连连劝解。
李鸿章道:“皇上有所不知,倭国得英美相助,练得新军数十万,且新建水师亦强悍异常,我朝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光绪心底忍不住冷笑几声,坐下道,“你们且都坐下,罢了,琉球水远,得之无用,但倭人狼子野心,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