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盛泽镇。
这是一处典型的江南水乡,在这里,水就是路,路就是水。河边的青石板沿着小河曲延,却不能追随水的步伐远奔大海。
每年的七月初一,是盛泽秋季蚕茧“开钩”之日,所谓“开钩”,是商家为图个吉利,属意“开秤钩金”之意。往往每季蚕茧收购时,第一户卖到一担以上的人家都会额外得到一份喜钱。
黄金根在春茧开钩时仅差两船,眼瞅着开钩的红包被别人拿走,心底憋足一口怨气,这次不论如何如何也要将开钩的红包抢到手。恰巧大儿子被盛泽的丝局聘为局丁,这才提前了两天的时间便守在河中。若是以往,每次开钩前的数天,丝局要对河道进行清理,河上不许泊船过夜。
天刚泛麻花亮,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蔓延开来,透过秋天清晨的江南烟雾传遍四方。黄金根被外面的喧闹吵醒,推开乌篷船的小窗,原本朦胧发亮的河面上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挤满了前来售茧的船只,熙熙攘攘,渔火荧荧。
黄金根抬头天,此时未过寅时,离开钩还有一段时间,打个哈欠正待再眯一会,一条乌篷船挤了上来,船头立着一人,那人大叫道:“老金根,这次被你个老小子占了鳌头啊!”
听那人的声音,黄金根自是知晓,正是春季拿到开钩红包的西村谢阿庆,当初拿到开钩金时也曾请过自己吃酒,当时他那股子得瑟劲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嘿嘿,这回老子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把!黄金根乐呵呵地道:“唉,不就是个红包嘛!那都是胡大老爷给的恩赏,等会卖完茧子咱们老哥俩去咱家聚聚,放心,好酒好菜管够!”
谢阿庆暗暗鄙夷,上次自己拿到红包可是在镇上的管子里请的你,这次被你占了先,居然好意思说要在家中请酒,都说你黄金根一个铜板都夹在裤裆里,恨不能多长出个蛋来!算是我见识到了!当下讥笑道:“兴南村的酒水哪如镇上的十里香?”
黄金根依旧是笑容满面,丝毫不以为逆,正待回话,忽听“噼里啪啦”的阵阵鞭炮声。众人去,原来是阜康银号准备开钩之前拜财神,黄金根迷惑地道:“这季的茧子怎么提前开钩了?”
在众人纳闷中,一支由二十余人组成的队伍从阜康银号中走出来,对着抬出来的供桌上的财神叩头行礼,为首之人正是胡品元。
江浙丝商中流传着一句老话:天下蚕丝江浙,江浙蚕丝数盛泽。盛泽每季蚕丝上市最早,品质最佳,且水陆交通方便,周边村镇的蚕农丝商皆到盛泽交易,渐渐形成江南最大的蚕丝商埠。早在康熙年间,盛泽便设有官办的蚕丝局,为大内采办上等蚕丝,故盛泽有“丝都”之美誉。盛泽每年春秋两季蚕丝交易,虽只有半个月至二十天的时间,交易量却能超百万担以上。胡雪岩派胡品元带盛泽坐镇,一来显示重视,二来是为了锻炼自家小儿。
阜康银号诸人拜了赵财神之后,一名嗓门洪亮的伙计高声吆喝道:“请金钩!”
“快快快——”“金钩请来了!”
所有的蚕农和小贩均伸长了脖子张望,虽说往常都曾见过,但都是匆匆一睹,做梦梦见金钩时都禁不住流口水。整个盛泽镇,只有胡家有百担金钩,那是什么?那是胡老爷的金子招牌!
两名伙计小心翼翼地抬出一个漆木盒子站到诸人面前,胡品元打开盒子,先取出里面的红绸布递给身旁的分号田掌柜,双手搓动数下,这才慎重地取出“百担金钩”,高举于头顶。那金钩用上等白松木做的秤杆,寓意“清清白白”,定盘星、拉钩和秤钩皆用黄金制成,伙计再次大喊:“百担清白耀四海,金钩财源聚阜康!”
伙计这一声呐喊博了个满堂彩,叫好声此起彼伏,黄金根的喉咙不停滚动,差点将自己的舌头给吞了下去,偷眼向边上的谢阿庆,谢阿庆的嘴角已经涎出了口水。
胡品元将百担金钩展示一番放回盒内,喝道:“开钩吧!”“是!”
“阜康号——秋——茧——开——钩——喽!”
随着伙计中气十足力破云霄的一声呐喊,阜康银号的周转库门大开,五十余名伙计分坐在十张四方桌边,桌边皆靠着一杆百担的大秤。只有中间的桌子边站着两名手持大秤的伙计,其他桌都要等第一秤入库之后方才收茧。
黄金根全家连忙行动起来,二儿子一个人连抗带提四个布袋,黄金根牵着小孙子也拎起一个小布袋,风风火火地上得河岸,谢阿庆一家人紧跟其后不敢超越,这是自古以来便立下的规矩,若是众人一哄而上必出祸事,所以历来商家都只认船序不认人。
当黄金根家的蚕茧一一过秤,店伙计高声喊道:“开钩第一秤,甲字黄家上等秋茧四百八十三斤,折水分十二斤,现银六两加铜钱五百二十一文!百担金钩,童叟无欺!请胡大少爷赏黄家开钩喜庆!”
“好!”众人再次齐声喝彩,田掌柜向那叫喊的伙计暗暗竖了个大拇指,这小子有眼力劲!一句大少爷喊得胡品元喜不自禁,哈哈大笑。